大申朝的边境总是穷苦的,苦的不是环境,边境的环境不算差,年年播种有收,只是奈何朝廷税收和蛮子掠夺这双重压力,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运气好时一年一度的税收完毕还能剩下些许,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运气不好时碰上蛮子,粮食没了,庄稼田里还要留下几具尸体。
那些北方草原上的蛮子似乎将他们当成了一群可以随意掳掠的羔羊,一群为他们耕种的畜生,而朝廷的军队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年年缴税,年年缴税,收税的日子倒忘不了,收完税连个影子都见不到,给你们缴税不如给蛮子。”李老三看着扬长而去的收税官,狠狠的淬一口唾沫。
“爹,该去收庄稼了。”一个清澈的声音在一旁提醒道。
“收收收,收个屁啊,收来还不是给那些个狗官、北蛮子拿走!”李老三破口大骂,觉得心里舒坦些了,才一脚踢在自己儿子屁股上“走,收庄稼去!”
“有本事打官老爷去,老踢我有什么劲。”小孩用李老三听不见的声音,嘴里嘀咕着。
小孩叫李瑾,在这么一个破烂村子里能有这么个名字属实不容易,要不是当年村子里来了个老秀才,自己的名字估计是随意的,每回想起自己两个哥哥的名字,李大田和李二树,李瑾都由衷的感谢老秀才。
来到田地里,两位哥哥都已经开始拿着半绣的镰刀费力的割着稻子,李老三先给隔壁地里同村的打声招呼“呦,老杨头你家娃可不安分哩!”
老杨头抬起头,瞄了一眼放在地头的一个包裹,从包裹里奋力钻出一个小脑袋,老杨头满是褶子的脸笑起来像个苦瓜“不安分就不安分吧,就这么大点地,丢不了。”
这是这个村孩子必经的成长过程,生了孩子就得有人带,但每家的劳动力有限,就连女人也得出来干活,不干活就没吃的,没吃的就得饿死,所以,一边干活一边带孩子已经成了村里养娃的最好办法,每家的地头前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开始干活就把孩子裹好往坑里一放,任你哭闹,过个几天也就习惯了。
李瑾是从三岁开始脱坑,五岁就拿着和自己一样高的镰刀开始帮忙割稻子,不过割稻子只是李瑾的副业,毕竟稻子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割的,李瑾的主要工作还是上山砍柴禾,再把砍好的柴禾背到二十里外的清柳县去卖。
有时也会拿着自制的简易弓箭上山捕猎,抓些野鸡、兔子什么的,算是为家里减轻些负担。
现在李瑾十五岁,挥舞镰刀的姿势已经越来越熟练,看着这一片片金黄的稻子,这是他们一家今年的口粮,好在今年朝廷没有加税,总算又可以挨过一年。
“蛮子来了!蛮子来了!”村口传来惊惧的大喊,伴随着喊声而来的,还有一阵打鼓般的马蹄声。
“跑啊!”李老三不愧是历经几次蛮子掠夺能全身而退的人,最先回过神来的他一人一脚踢在大哥和二哥屁股上,一手抓住李瑾,半拖半带就往早已挖好的避难洞跑。
被带着跑的李瑾一回头就看见老杨头动如疯兔般的身手,丢掉镰刀,冲到地头,一把抱起孩子撒丫子就跑。
所有人都跑了起来,常年的侵扰已经让村里人找到了自己的一套办法,每家在村子不远处的小山上都挖着地道和地洞,蛮子一来就往里面钻,丢些粮食算自己倒霉。
马蹄声渐近,但只要拐过前面那个路口,进到入山的小道里,蛮子的马就失去了作用,李老三拖着李瑾跑到拐口,李老三已经进去,身后的李瑾在进拐口的那瞬间忽然感到一道温热洒在他脸上,他看见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场景。
老杨头就在他身后,老杨头跑的太急了,他急着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安全的地方,于是他的左脚拌上了右脚,一个标准狗吃屎。
他倒在地上将孩子拼命的往怀里塞,他不在乎孩子会不会被憋死,他的脑袋已经考虑不了那么多,他只想着这个孩子不能被蛮子兵发现,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感受到从身边掠过的战马,但他没有再站起来的勇气了。
疯跑的兔子摔倒了,被猎人砍掉了头颅,兔崽子被高高挂起,田野间出现了一幅血腥的场景。
七个蛮子骑着战马,呼啸而过,其中一个看见了跌倒的中原人,随手一刀,锋利的战刀划过脖颈,田地上多了一具无头尸体,那个蛮子满意的舔舔嘴唇就要继续追逐其他猎物。
可他又被尸体下那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吸引住了,他用刀挑开尸体,惊呼一声,毫不犹豫的再一次伸刀,啼哭声戛然而止。
蛮子骑着战马再一次飞奔起来,他的刀尖上挂着老杨头的孩子,弯刀在他的头顶挥舞着,他的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
李瑾可以确定那个蛮子兵的表情是兴奋,也可以确定这一群蛮子兵都是丧心病狂的家伙,为了不成为田地上的无头尸体,他拼了命的跑,他要跟上李老三的脚步,他不能成为拖累。
在山林无数繁茂树木的掩护下,李老三带着三个儿子钻进挖好的地洞,再用杂草埋好洞口,李老三很有经验,他可以保证只要自己不主动出去就没人可以找到这里。
“爹,我刚刚....我刚刚看见杨大叔被他们杀了。”李瑾颤抖着声,以前蛮子也来过,也死过人,只是这次太近了,近到他能感受到老杨头头颅里血的温热。
“你没事吧,啊?啊!”李老三看见满脸鲜血的李瑾,慌张的摸索他的脑袋,生怕从哪里摸出一个被穿透的窟窿。
看见大哥、二哥也凑上前报以担忧的眼光,李瑾心头一暖,解释道“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李老三松口气,又道“老杨头死了?挺好的人,可惜了。”
这里的粮食一年两收,草原蛮子也一年来两次,每次都得死人,死的人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叹口气,说句可惜了哉也就是了。
“朝廷真的不管我们了吗?”上午才走了收税官,下午就被蛮子闯进村,要说当官的不知道,打死李瑾也不信。
村子叫和宁,意思很美好,它属应州府上北郡清柳县管辖,建在中原与草原的交界处,几乎是整个大申王朝最北的一片土地。
二十年前,申朝大兴年间朝廷和草原束姬人和平共处,互相通商,当时的和宁村是双方商人最方便的落脚处,村子也因此兴盛一时。
后来随着束姬可汗的突然暴毙,束姬人四分五裂,草原局势开始变幻莫测,随后的几年时间,束姬人中的南貊部落崛起,整合草原,但与前任可汗不同,现在的天启可汗放纵各部对中原的掠夺,中原和草原之间的友好关系也就此中断。
“朝廷要管早就管了,我们去南方,不能在这待了,迟早出事!”李老三从未像今天这样有魄力,一句话便决定了要离开这个世代生存的故土,因为李瑾脸上的血吓到他了,他不敢想象有一天某个儿子满脸鲜血的倒在他前面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只想离这越远越好。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老三立马闭嘴,大概是蛮子在搜人,往常蛮子是很少进山搜人的,既费力又没有好处,一般都是进村子抢些粮食就走。
直到天色渐黑,才听见蛮子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住在草原边界,草原话是要懂的,李瑾隐约听见蛮子们提及,首领和打战,这说明草原部落间的战争又爆发了,蛮子搜山估计是为了抓些人去当奴隶,必要的时候奴隶是战争期间很好的炮灰。
李瑾见过从草原逃回来的中原奴隶,他们是廉价劳动力,吃的最差干的最多,瘦的只有皮包骨,身上的鞭痕遍布全身,被救进村子没几天就死了。
又等了一会,李老三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左三圈右三圈的旋转脑袋,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招呼儿子们出去。
“娘没事吧?”虽然家里也有地洞,但这次蛮子来的突然,到了村口才被发现,李瑾很担心在家里做饭的母亲。
“家里有地窖,藏里面,就那么几个蛮子没空挨家搜,能出屁事!”李老三说的满不在乎,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渐渐加快,蛮子人少的确不可能挨家挨户的搜,但也保不齐哪个脑袋抽了筋的会掀开家里的地窖盖子。
进了村子,满地的狼藉这是常相,紧靠着村头的两户人家,门上有些血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村口的黄土地上的人形痕迹,让人能想象出蛮子抓了人以后,是用绳子把人绑在马屁股后面拖走的。
李老三的家在村中段,村子里的惨相让李老三在进村后就开始跑了起来,在看见家里的门被撞烂的时候,李老三快疯了,他冲到地窖口,看见完好的地窖盖子,心情稍稍缓和,在地窖口轻叫道“孩他娘!出来吧,狗日的蛮子走了。”
地窖盖子打开,一个中年妇女余惊未消的从里面爬出来,抱着李老三就哭“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