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H经常见面是一座茶楼。

茶楼位于市中心，在一个小山丘上，门口一片小竹林，闹中取静，很是清幽。

当我走进茶楼包厢的时候，H已经坐在那儿，喝着大红袍，这是他每次例行的茶饮。但今天，他看起脸色有些阴郁，不仅是情绪严肃，而是看上去有些沮丧。

“怎么啦？”我一边放下手包，一边坐在他的对面。

他看了我一眼，咂了咂嘴，但没有说话，然后用手示意我坐下。看来，这件事说来话长。

我坐下来后，服务员也随之进来了。

“请问，现在点餐吗？”

我问H点了什么，他说，点了一份牛排和一杯红酒。

我说，那我也来一份牛腩砂锅饭吧，红酒就不要了，我要一壸铁观音。

H喜欢一些西式的情调，即使在这家茶楼里面，他也总是点牛排，而这家虽然外面挂的是茶楼，但牛排做的品位也不错，尤其难得的是，他们还按杯卖红酒。

H尤其喜欢它家一款带骨的肋眼牛排，据说用的料是优质的和牛肉。

我虽然也吃牛排，但对牛排不讲究。因为H为我扫盲的缘故，我才分得清何谓肋眼、西冷和菲力。原来胁眼牛排是牛第六到第十二肋骨上的背部肌肉，特点是牛肉分布均匀，同时又带点筋花，而西冷是牛外脊部位，特点是带有一条白筋，至于菲力则是牛里脊肉，非常细嫩。

H还为我介绍过各地不同品质的牛排，以及牛排的等级，不过，我终究不是太爱好吃牛排，还是喜欢纯正的中餐味道。

每次我们相聚，都是中西合璧，他吃牛排西餐，喝红酒，我吃砂锅堡仔饭，喝茶。

H的牛排先来，他一把用刀小心地切着牛排，切到一半的时候，他放下刀叉。

“Z，这些天我失眠了，睡不着。”

“遇到什么麻烦？”

看到H准备说他的事情，我不觉把身体往他那个方向靠过去，但是，这时服务员把我的砂锅饭也端了进来。

“唉，怎么说呢？”

H的表情像极了很多来访者在遇到敏感问题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咨询上还是生活上？”

“都有。”

“都有？”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努力把工作和生活相区分，不把自己的情绪卷入到来访者的生活中，也不让咨询卷入到自己的生活。而H说，这件烦心事既是工作的，也是生活的，这倒提起了我的兴趣。

当H说他失眠的时候，我想起了S，他们是“同病相怜”。

“还是吃完了再说吧！”

H还是在犹豫，或者在想着如何开口。当来访者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一般是耐心地等待。这种无言沉默的状态，既是一种技术，本身也是一种治疗。让来访者觉得有安全感和自主权，他不被逼迫着一定要说什么，而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在心理咨询室，是最大程度地实现了言论自由，包括你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我与H既是同学，又是朋友，还是同行加督导，我们之间无话不说。但今天他如此地为难，应该这件事触及了他的心理，或者会影响到他的实际利益。

于是，我们又都没有说话，各自吃自己的饭。

吃完之后，按铃让服务员把盘子和砂锅收起了，并告诉她，有事我们会按铃，没事她不用进来了。

在我们面前，一壸铁观音，一壸大红袍，我们各喝各的茶。

H看了我一眼，呷了一口茶，说：“我今天说的，你一定要给我保密。”

我点了点头，其实他这样说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个原则是我们的老规矩，但他现在再强调一遍，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以及这件事对他事关重大。

“我遇到了麻烦，我觉得我已经快受不住诱惑了。”

“嗯”，我简单地回应了，等待着他继续下去，诱惑无非是金钱或美色。

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说，做咨询收费是天经地义的，除此之外，我们不能再收受来访者的金钱和礼物，对于美色，咨询师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与异性来访者发生性关系，这是基本的道德，更是职业的操守。这不仅损害来访者的利益，传出来更会遭受同行们的鄙视，甚至无法在这个行业立足。

“我的咨询室来了一个美女，我快把持不住，身不由己了。”H说着，已经脸红了，表情有些局促。

我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努力地克制自己，但是，我感到自己的堤防就要崩溃了。”H的声调透露出一种羞涩和难堪，我感觉到他现在内心也有一座堤坝，但是也行将崩塌。

“他太漂亮了，简直太完美了，论容貌有容貌，论身材有身材，论气质有气质，还特别有钱，更重要的是，她还表示对我有好感......“

H说到这里，眼睛已经发出热情的光芒。

“她是我曾经幻想过的女人，或者说是女神。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现在我才体会的，为什么英雄难过美人过，何况我还不是英雄。

老实说，如果真的能够得到她，我不做心理咨询师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心理咨询的道德、职业要求，可是，如果我退出这个行业呢？只要我可以得到她，现在目前的形势就是，只要我答应，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得到她。这让我内心很纠结，我从来没有遇到这么难抉择的事情。太难了！我忍了好久，本来不想找你说，但也许只有你能够理解我。”

“如果你要得到她，你怎么处理目前的婚姻呢？嫂子怎么办？”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现在的家庭，离开你嫂子，但现在不一样了，为了她，我什么都能放弃，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如果我有江山都可以。何况，如果我真的娶了这个女人，不仅是我失去的少，我得到的更多。她很钱，我不用辛辛苦苦地做个案，我就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豪车、豪宅，在海边天天晒太阳......”

“那个女人是什么态度？”

“她热切地期盼我做决定，她说，如果我离婚，她也离婚嫁给我，如果我不愿意离婚，她可以做我的情人。”

“你觉得这是她的真实的感情，还是心理问题？”

“我当然知道心理移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你明白了。我现在看到她，就像一个陷入初恋的男人，我脸红心跳，魂不守舍，没有见到她时，满脑子是她。我现在只想得到她，就像古话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已经快不顾一切了。”

“如果是这样，那又是什么使你难以下决心，乃至失眠？”

“我还是觉得忐忑。想到她，我心跳加速，既是欲望的冲动，同时还有一些不安。”

“你不是说她很热切吗？”

“可毕竟她是我的来访者，是病人......”

“你不放心她，还是道德上的良心不安？”

“我觉得很忐忑，就像走在悬空的高空玻璃桥上，有些害怕。”

“哦”，这确实是一个难题，是我们相识以来，H给我出的最大的一个难题，也是困扰他最大的难题。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一般不在咨询中作价值判断，也就是不会仅仅从道德方面去指责一个人这不对，那不对。如果这样的话，那来访者根本就不会对咨询师说什么了，因为每个人的内心，特别是内心的深处，都有那么一些看上去并不道德的想法，乃至有过偏离道德的行为。我们要的是帮助他们调整过来，而不是去批判他，也不是规劝他。

对于面前的H，我当然也是这样，毕竟我们都是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