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窗外隐隐的雷声，吴医生示意王助理把窗户关上，看来又要有一场雨。

沙丽丽走后，吴医生打开音箱，一边听门德尔松钢琴曲《春之歌》，一边喝着咖啡，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又谈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他需要调整一下情绪，以迎接下一个来访者。

王助理一边整理前台接待资料，一边对吴医生闲聊，说起昨天丈夫外甥女生了一个小孩，男孩，早产，医生检查后发现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家人，一下全都愁眉不展，小孩还在保育箱里面，家人都没见着，还在做治疗。为了迎接小生命的诞生，一家人老早就开始准备各类婴儿用品，衣服、尿不湿、奶粉，两个亲家还商量着怎么带小孩，每周一家轮流，高价月子保姆也请好了。哪知道出现这个意外，一家人的情绪都焉了。

王助理感慨，千好万好不如身体好，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最好。

正说着，外面一声惊雷，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王助理说，看来要是一场大雨了，话音未落，响起敲门声，门开后，S进来了。

王助理招呼道，你来得正好，迟一点就要淋雨了。

吴医生关掉音响，既然来访者提前到了，就让他进去先等一会。一般情况下，他总是遵守咨询的时间设置，准时开始，准时结束。当然，对于一些特殊的来访者，他也会根据情况做一些弹性安排。但是，对于S的咨询，一直以来都是遵守设置的。

S先是谈起今天早上做的一个梦：

“我要到你这儿来咨询，却怎么也找不到电梯门，我看看时间快到了，所以就开始爬楼梯。爬了七八层之后，突然发现一级级的水泥楼梯没有了，代替的是每层之间只有一根碗口粗的木头连接着。如果要上来，我必须顺着那根木头往上爬四五层。我上下看看，有些胆战心惊，下面如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万一从木头上滑下去，可能粉身碎骨。所以，我站在那里很着急，既想赶忙上来咨询，又怕失足坠下去。”

吴医生听了之后，与S一起分析这个梦，在此过程中，S不断补充由梦所联想到的细节，并一起领悟梦的意义：

S平时一般都喜欢乘坐电梯，即使是二三层楼也是如此，而在梦中，当他发现坐不了电梯时，明知道有12层高，还是毅然地决定爬楼，表明S对咨询有执著的意志，明知困难也要上。

找不到电梯口，则与以前做过找不到考堂的梦类似，体现出迷茫的焦虑，担心找不到出路。

楼梯在七八层就断了，表明他害怕咨询有断裂的危险，要往上走，更难，更惊险，同时，他也更害怕，需要承受更大的心理压力，必须要惊险地爬过独木。

这个梦，意味着咨询又到了一个重要的节点。

坠楼意味着毁灭。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S突然想起来，他的爷爷死于坠楼。

“当年，爷爷家住的是瓦房，屋顶不像现在是钢筋水泥，而是铺着一排排的瓦片，时间久了，瓦片就会松动，下大雨时漏雨，就需要有人爬上去修整。有一天，爷爷就爬上了屋顶去修整瓦片，虽然奶奶劝说他不要上去，要找一个年轻人来做，但爷爷固执地说自己可以干得了。最后还是不慎从屋顶上滑落下来，头部着地，当时就昏迷了。送到县城医院，医生说脑部和脾脏受伤严重，县医院没有条件做更大的手术，要不只得送往几百里外的省城医院，但医生也说，送去了也救不回来。听了医生这话，家人把爷爷拉回家了，在家等着死去。爷爷一连昏迷了几天，中间迷迷糊糊地说过几次胡话。

弥留之际，也是在一个下雨天。当时家人看着已经不行，感觉要走了，爷爷却又迷迷糊糊在说话，能听到喉咙里咕咕地喘气，我与奶奶、父母和姑姑都围在他周围。这时爷爷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音......父亲与姑姑一脸的疑惑，不知道爷爷在说什么。

老头子，你说什么呀？奶奶把耳朵贴在爷爷的嘴前，试图去听清他说什么来。突然奶奶脸色变了，本来悲戚的脸上却有愠怒的样子，这个死老头子，她嘟囔了一句，转身走出了房间，没有看到爷爷咽气的最后时刻。

我们都很诧异，不知爷爷说了什么，临死还惹得奶奶生气。

爷爷死后，尸体被搬着停在客厅，躺在刚缷下的一块门板上，脑海垫了一块青砖，脚边点着一对白蜡烛。

晚上，我们一家围在客厅里面守灵。

这时，奶奶对着已死去的爷爷说，老头呀，你刚走，不是我说你，临死都还记挂着时墨完（音），时墨完，唉，你这一辈子，到死都没有改......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突然说到时墨完，但霎时我们又都明白了，原来爷爷临死前嘟囔的就是这几个字，时墨完，一个女人的名字。

可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时墨完是谁。

奶奶看我们一脸的茫然，接着说，这个时墨完是当年爷爷跑船的时候，在四川宜宾认识的一个女的，虽然过去几十年，他还念念不忘，唉......

奶奶的语气里，包含着说不尽的失望和哀怨，她用手指了指爷爷的遗体，老头呀，老头......

爷爷已经死了，无论美好还是埋怨，一切爱恨情仇都已经结束了。

时墨完，一个很少见、很奇怪的姓氏，不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让爷爷在弥留之际还最后念叨着......”

听到S讲他爷爷的故事，吴医生在心中感叹道，至死不渝的惦记，又是死亡与爱情的主题，真可谓人生的两大主旋律。

“爷爷死了半年后，有一次我与奶奶聊天的时候，看她情绪还好，就装作无意地问及，时墨完是怎么一回事。

奶奶收起笑容，叹着气说，我也只知道有这样一个时墨完的女人，是几十年前，那时你爸也很小，你爷爷有次在睡梦中说梦话说的，一直在喊这个名字，我听了起疑心，就把他弄醒，逼问他时墨完是谁。他说，是在四川宜宾李庄认识的一个姑娘，一个饭庄的服务员，他在那家吃过饭，就是这些，不承认有别的。说这说相信，至于在梦中还记挂人家的名字？这以后，还有过几次这种事，我去扶他，他还叫我时墨完，被我扇了两耳光。我们为此吵过，但也吵不出名堂，你爷爷后来从来也没有再去过四川。谁知道，他要死的时候，念叨的还是这个名字，唉......

原来，奶奶也不知道更多，只是在感情上很受打击，生活了一辈子，最后还敌不过这个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子。

李庄，赵钱孙李，一个李家庄子，我以为一定是个很普通、无从寻找的村庄，这事也就放下了。直到几年前，我有一次到宜宾，才偶然发现李庄其实名声很大，是一个4A旅游景区，号称“万里长江第一古镇”，抗战时期与重庆、成都、昆明并称为后方四大文化中心，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等院校和文化机构内迁到这里，包括梁思成、林徽因也在这里住过。于是，我就从宜宾去了李庄，主要就是受爷爷那个秘而不宣的爱情故事吸引。

爷爷曾经做过船员，在川江上跑过几年船。当我站在李庄码头旁时，想像几十年前爷爷从这里跳下船，走上岸，然后遇见了放在心里一辈子的女人。

中午时分，我坐在傍江的一家饭馆门前，要了一碟李庄白肉还有几个小菜，一瓶啤酒。当时因为是工作日时间，人不多，所以我一边喝酒，一边与饭店大姐聊起李庄，以及我爷爷与李庄的故事。她听了很感兴趣，连连啧嘴，当听到这个女人姓时，大姐声调一下子高了，急忙说，她认识镇上一个姓时的老太太，这个姓不多，说不定就是她呢？

难道世上事就这么巧？这不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么？

我半信半疑，但既然有这样一个线索，当然也不会放弃。于是，我一直坐在这位大姐店里慢慢喝酒，等过了午后，店里已没有其他客人时，她带着我穿过古镇的小巷，来到一座墙面斑驳、颇有年代感的旧院子前，拍了拍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

大姐问，你奶奶在不在家？

女孩应道，在呢。

你奶奶大名是不是叫时墨完？

是呀，是呀，时间的时，莫言的莫，浣溪沙的浣。

她年轻时在饭店做过服务员吗？

听说年轻时在留芬饭店做过几年。为什么问这个？

这就对了，应该就是你奶奶了。

找她做啥子呢？

这个人说他爷爷认识你奶奶，想找她。

女孩于是喊了一声奶奶，有人找人，屋内颤微微地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探身出来，站在门口，满脸白发，脸上皱纹一道道，如干涸起裂的泥土地，背微驮，看上去八十五六岁。

大姐也叫了一声奶奶，然后指着我说，这个外地人想找一你，他说他爷爷认识你，你还刻么？

老太太耳朵有些背，大声地问了两遍说什么。

我于是大声地报了爷爷的名字，和我们家乡的地址，爷爷的年龄，老太太一脸茫然，嘴唇噏噏地动着，摇头说，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这个人。

大姐再提醒她，你好好想想，几十年前的一个小伙子。

老太太还是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不认识......

当我们从老太太家里出来后，大姐要从另外的路走回家。我向她道了谢，一个人穿过古巷子，在一个路口看到留芬饭馆。我站在饭馆的门口，看过那牌上写的留芬饭馆介绍，一家几十年的老馆子，也是李庄白肉的创始店。看过之后，我回到江边码头。此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着默然流去的江水，倒映着这个古镇，很有沧桑之感。

这个老太太很可能就是爷爷临终念叨的那个女人，要不姓氏这么稀少，名字音也相近，或者因为岁月久远，老人已经忘记了当年的旧事。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故事，只是爷爷一辈子的暗恋和单相思罢了。或者，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爷爷的心上的那个人。

谁知道呢？”

S讲了一个哀婉的故事，最后自己也感情道：

“如果当年爷爷真的与这个时墨完在一起，那么就不会有我父亲，更不会有我了，也就没有今天我坐在这里咨询。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