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越说越激动，并且引经据典。

“中国古代有句话说，老而不死谓之贼，大概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我想说的就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有美好的感情愿望，也有现实的利益关系，甚至是生死考量。这说起来有些残忍、冷酷，但可能现实就是如此。

我们不是经常看到这样的报道，因为孩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而被父母遗弃甚至杀死？我们也还看到，孩子因为一些过失而被父母活活地打死的新闻。

因为学习成绩差、因为把手机弄丢了、因为哭闹，最后惨遭遇亲生母亲的凶手……难道就因为她们情绪失控吗？都说母爱很伟大，可这些被虐待至死的孩子，她们愿意有这样的母亲吗？

古代中国，为了争夺皇权，父子相残的历史事件也不鲜见。一代女皇武则天，为了自己的权利，也不惜杀死儿子。次子李贤被废为庶人，并被赐死。他留下一首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劝告母亲不要对子女赶尽杀绝。

在古希腊的神话里，宙斯的父亲、一个天神，为了自己永掌大权，他害怕子女推翻自己，所以当妻子生下子女后，他毫不怜惜地将他们一一吞食。心痛的母亲生下宙斯后，把他藏在一个小岛的山洞里，然后设计骗过了这个天神恶父。宙斯长大了，起来反抗了父亲，父子之间爆发残酷而持久的战争。

温情脉脉的亲情背后，一旦掀开其面纱，有时候真的不忍直视。

舜是我们民族的祖先，也是古代的圣贤。舜出名地孝顺，尧后来因为舜的贤德把天下也给了他。但就是这样一个大孝子，他的父亲、继母及至弟弟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杀他。

中国和西方都有很多民间传说和文学故事，说继母如何地恶毒。童话《白雪公主和《灰姑娘都有坏继母，都说的是继母迫害。

有句谚语，六月的太阳，世上的后娘，六月的太阳很毒辣，而后娘的心也很毒辣。为什么古今中外都会有这样的说法呢？

现实中，继母当然不全是恶的，也有很多善良的。但是，自古以来虐待丈夫前妻孩子的女人层出不穷，现在这种事也时常耳闻。如果说，母爱因为血缘关系、因为是不是亲生而不一样，那这不正是母爱的自私之处吗？

因为你是我的，所以我才爱你？因为你不是我的，所以我要折磨你？

把子女看作是自己所拥有的，难道不是一种自私？把子女当作自己的东西，因此才会自认为有权利去控制对方，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想怎么自以为是，就自以为是？！”

看着S越说情绪越激烈，吴医生没有打断他，更没有去阻止他。他明白，S需要情绪的发泄，并且这些情绪一定是大有来源的。

“有些父母犯下了错自己不知道，甚至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做出了很多，为自己付出了很多，自以为自己有权利要求子女怎么怎么样，因为他们付出了。

他们对孩子提出这样那样的条件，以为就是正当的。

有人说，做父母应该有一个资格证书，多少不合格的父母以爱的名义造成伤害，又有谁真的去反思过？

母爱一直被蒙上神圣的光辉。

人们可以批判和指责父亲，反抗父亲的专断霸道。五四时期反抗封建，也往往是反抗父权。现实生活中控告父亲的案例也不少。但是，人们很少能够公开地反抗母爱。

母爱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好像神圣不可侵犯。对母爱稍有微辞，就好像玷污了圣洁，人们会指责你不知感恩，禽兽不如等等……

难道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就不能是一个软弱的人吗?

有软弱的女人，难道就没有软弱的母亲吗?

有不成熟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不成熟的母亲吗?

有恶毒的女人，难道就没有恶毒的母亲吗?

有失败的女人，难道就没有失败的母亲吗?

有悲剧的女人，难道就没有悲剧的母亲吗?

......”

S发出一连串的反问，与其说这是对传统道德的挑战，不如说是他心灵的痛苦呐喊。

“有一些人做慈善也是这样，慈善当然是好事，但有些人把自己做的一点好事，就当作不得了的道德资本，觉得自己有权利要求对方回报自己，有权利要求对方怎么怎么做，否则就是不讲良心，不知恩图报，给别人扣大帽子。

一般人宁愿不接受这样的恩赐，古人才说，廉者不受诘来之食。

你真的对人家有大恩，自然人家会记在心上，何必总要去证明别人记得你的恩情呢？所谓，大恩不言谢，越是施予大的恩德，越不需要时时挂在嘴上说。

有些为父母的，并不是这样。他们生养了你，就是对你的大恩大德，他就可以有权利替你做主，有权利要求你怎么怎么样。好一些的是控制你的自由，压制你的自主，说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坏一些的是打骂虐待孩子，反正是自己的孩子，别人管不着。禽兽不如的甚至性侵犯孩子、遗弃孩子、杀害孩子。

这些极端的，大家都知道过份，不好，但是，有一些披着爱的外衣的就不是那么好识别。它看上去无私，其实有着很大的私心。

比如，养儿防老，说得没错，这也是社会规律和社会责任，但这不也反映出父母生育子女也是有自己目的性的，有一定私心的吗？所以，重男轻女才是从古以来的顽疾，因为过去女儿不能养老呀，所以嫌弃，甚至一出生就杀死。

还有一些，看上去是无私的爱，但深究起来，其实也有很大的私心。比如，拼命逼迫孩子学习，这看上去是对孩子好，但有些家长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有面子，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卑心、虚荣心或者弥补某种遗憾，或者指望子女将后光宗耀祖，自己享受好日子。

我说这些不是抨击我们的传统美德，而是总觉得这美德的背后其实也有很现实的东西，不认识到这一点，就会把爱变成害。这样，受害者还无法申张。我不知道现实中有多少这样的受害者，反正我觉得我算一个......”

激烈地批判了如此之久，咨询的时间已过结束，S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还有不到5分钟。

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母亲就像这样的人，她认为她没有从我这儿得到期望的回报，她认为我很让人失望，她付出的多么不值。如果我不听她的话，我就是多么不孝。我常常看到母亲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的样子。多少次，我在梦中还梦到母亲指责训斥我，而我百口莫辩，委屈得想哭。

我的母亲，她一辈子可能没有开心过，她也让你不能开心，把生活变成了一场悲剧。”

所有的道德批判，都是为他讲出自己真实母亲的故事开路的。如果在他一开口批判传统道德时吴医生就打断他，或者对他说教、辩论，那么他就不可能再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

当他在情绪上喘息方定，自觉已经为自己披上道德防护的铠甲，他就可以大胆地、更真实地暴露从未对人讲述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