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的父母害怕夜长梦多,出了事,拿什么还朱来福家的钱。
朱来福也想早一点儿抱上孙子,他早就想办事儿了,只是梅香一直不答应,既然梅香的父母稍话过来,这事儿肯定就好办多了。
于是,可怜的媒人来来往往不停的穿梭在李家村与桃花村只间,说的口干舌燥,跑的鞋底子都磨破了几双。终于,经过媒人的软磨硬泡,梅香无奈的答应了,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何必跑断了媒人的腿。
只是梅香一定要等到桃花盛开的时候,于是双方约定将日子定在了农历三月二十九。
那一天,谷雨刚过,满山的桃花已经开遍,那颗火红的老桃树在初升的太阳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格外的鲜艳。
早晨,朱来福家张灯结彩,大门,堂门,窗户上都贴满了红红的对联,堂屋的门框上还挂着几尺叫做门红的红布,预示着喜庆,红红火火的意思。
鼓乐手们一大早就已经过来了。从来就没看起过这些鼓乐手的朱来福今天将他们请上了桌,热腾腾,金灿灿的油糕,一锅可以看见肉的大烩菜,管饱,只为了喜庆的响动声更大一些。
院门外,一辆三套马车也已经披红挂彩。车倌专门挑了三匹枣红色的马,每一匹马的脖子上都扎着红布条,眉心中央都带着一朵红布扎成的大红花,连车倌的鞭子上都挽着一条红布条。
吃过早饭,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一路上吃饱喝足的鼓乐手们拿出了几倍于平时的力气,鼓着鼓鼓的腮帮子,摇头晃脑的没命的吹,生怕对不起人家的那顿好饭。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天上只有一面像金色的镜子一样的大太阳,它张开着暖洋洋的笑脸看着地上的一切,因着这张笑脸,地上的一切也都一天天的舒张明朗起来。
今天,一簇簇山花装点着喜庆,尤其是那颗老桃树,更是伸着窈窕的枝蔓将满树的花骨朵都抖搂开了,那叫一个妖艳。
今天是梅香出嫁的日子,在当地有一个这样的风俗,今天的天气是新娘子的脾气,天气好,新娘子的脾气就好,于是无私的太阳公公在今天捧出了新年以来最可爱的笑脸。
郭占金痛苦的蒙着被子不愿意起床,自从知道梅香出嫁的日子定了以后的这些日子以来,郭占金常常在被窝里偷偷的哭泣,他甚至一遍一遍的扪心自问,自己是错了吗?
如今,最心爱的女人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他好怀疑自己瞻前顾后的是为了梅香好呢,还是害了梅香呢。
这究竟是对还是错,问谁?谁也想不明白。
老舅早就看出来了他的心事,掀起他的被子笑着说:“别想了,你完全有机会让朱贵做个王八,是你自己放弃了,可怜了梅香一朵鲜花就要被猪拱了。”
郭占金将头枕在胳膊上不解的问:“我做错了吗?我是为了梅香好。”
“你让她嫁给了她不喜欢的朱贵,是为了她好?”
“可我要是那样做,梅香以后会抬不起头的,那是一辈子的事儿,不能。”
“你要是真那样了,她可能就不用嫁给朱贵了,是你光有杆子,没有胆子。那你就别难受了,起来走吧,一起去看朱贵娶媳妇儿”老舅故意逗郭占金。
郭占金将脸埋在被子里,不愿意搭理老舅。其实老舅悄悄的给他出过这个馊主意,可是,郭占金自己知道,家里连半个大子儿都拿不出来,不是也害了人家了吗。
这时坐在一旁抽烟的姥爷一边磕着烟灰,一边不紧不慢的说:“是你的,走到天边都是你的,不是你的,守在身边也不是你的。”
郭占金听着姥爷的话,呆呆的望着屋顶上黑亮黑亮的房梁,就像听到了某种佛语神言一样,立刻顿悟了,这就是命。
命运对郭占金真是太无情了,上辈子究竟做下了什么虐,这辈子要受这么多的罪。
刚出生没几个月,亲生的父亲就去世了。为了两个儿子活命,也为了自己的生活,母亲带着他和哥哥嫁给了现在的继父。继父不愿意和吃奶的郭占金分享一个女人,十分的嫌弃。母亲怕孩子受苛待,只好将几个月大的他丢给了姥姥,白天过来看看,喂几口奶,晚上都是和老舅一起跟着姥姥睡,饿了就吃姥姥的奶。在他的情感记录中,姥姥才更像他的妈妈。
稍微大一些的时候,姥爷担心不在一起生活继父将来不会对孩子负责,才硬生生的将他赶回了家。
他非常清楚的记得,妈妈拉着他的胳膊,他撅着屁股就是不肯走。妈妈生气的脱下鞋底在屁股上使劲儿的抽打。他哭着喊姥姥,姥爷,他看见姥爷在老舅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头也不回的进院子里了。
第一次和继父睡在一条炕上,他睡在离继父最远的地方,一个晚上都没敢把脸掉过去,而且在半夜里还听到继父埋怨母亲没把他送人的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悄悄的穿上衣服,就又跑回了姥爷家。
姥爷家的门还插着。他趴在外面的窗台上,抓着窗格子,哐哐哐的边拍,边喊‘姥姥,姥爷开门。’姥爷披着衣服,光着脚将他带进门。姥姥抱着他好一通心疼,就连老舅都跟着哇哇的哭了起来,还劝姥爷不要让占金再回去了,姥爷说:‘你们还小的了,不懂。’
可是即使回去了,他还是经常往姥爷家跑,因为他从心里非常害怕看见那个黑森森的像被烟熏一样了的脑袋。
就这样磕磕绊绊的长大,什么也别想了,这都是命,你就是这样的命。
桃花村热闹极了。队长家的儿子娶媳妇儿,只要是沾着点儿边儿的亲戚都去送礼了。他们聚集在朱来福家的院墙外,一边晒着太阳,拉着闲话,一边等着娶亲的车队回来,看个热闹,似乎在这时,大家都可以沾着一点喜气,说不定借着这点儿喜气哪天也可以娶个媳妇儿。
朱贵应该是今天最高兴的人了。
一大早就被三个姐姐拉着,摁着,给头发修了修边儿,给脸上的绒毛刮得干干净净的,给穿上新衣服,努力的想把她们的大宝贝打扮的像个新郎官。
新作的条绒布鞋,一身崭新的蓝毛哔叽衣服,裤缝压得笔直,只是笔直的裤缝随着朱贵的腿都向里弯了回来。中式的上衣领口大了些,显得朱贵细细的脖子在宽大的领口里不住的晃悠。
从一早起来那张嘴就乐的没合上过,还不时的被三个姐姐逗得小脸一会儿一会儿的发红。可是,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有些紧张的一会儿一会儿的就想去厕所,自己在心里不住的骂自己:真没出息。
老舅去看热闹去了,郭占金起来胡乱吃了口早饭,就带着他的二胡无比痛苦的来到了老桃树下。
那是他和梅香约会的老地方。
老桃树依然是那颗老桃树,火红的桃花依然火红的开着,可老桃树下再也见不到梅香的影子了。那曾经甜蜜的一帧帧,一幕幕像幻灯片一样不断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眼前。
梅香,梅香,郭占金喃喃的呼唤着,他轻轻的抚摸着梅香经常坐着的桃树根,鼻子酸酸的,眼泪像滚落的珠子一样扑簌簌落下。这份爱太过无奈,无奈的竟使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的痛。
一阵清风吹过,摇曳的桃枝在风中颤动,枝丫沙沙作响,粉红色娇艳的花瓣漫天飞舞,凋零在风中,跌落在树下的牛粪上,完全的颠覆了片片桃花一生芬芳的美梦。
郭占金有些心痛,他亲爱的梅香何尝不似这美丽的桃花也即将跌落在牛粪上,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他轻轻的弯腰拾起跌落在的牛粪上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在空中不住的打着转,似乎有些依依不舍的随风去了。
郭占金轻轻的叹着气,因为她只能挽救一片花瓣,却奈何不了即将插在‘牛粪’上的梅香。
凄婉的二胡声穿越晴空,伴着他痛到窒息的眼泪诉说着他滴血的心声,哦,一声声千回百转,一曲曲愁怨幽咽,那簌簌落下的花瓣都含着泪水从他的身边轻轻飞过,一圈又一圈,似乎对他说:放弃吧,命运有几个人能争的过。
远处三套马车威风凛凛的驶来。马车上坐着的新娘,她穿着红红的嫁衣,围着红红的棉被,面朝老桃树深情凝望,红肿的眼睛再一次盈满了痴情的眼泪,看见了,他在,就知道他一定会在,这是他们无声的约会。
亲爱的占金哥,再见,以后没脸再见你了。
马车过去了,聒噪的唢呐声不绝于耳,在郭占金听来,喜庆的乐曲愣是被唢呐吹出了哀伤的呜咽,乌拉乌拉的好像是在哭诉着:不要啊,不要啊。
郭占金望着远去的马车匆匆驶过,只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土,他拼命的击打着老桃树的树干,放声大哭,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辈子就这样让爱从软弱的指间划过,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人做别人的老婆,却无能为力。他恨啊,他恨这个不公道的世界,他恨自己的命运为什么是这样,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他闭着眼睛拼命的砸着自己的脑袋,突然在他的眼前模模糊糊的飘着两个字‘命运’,它们扭曲的面孔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折叠在一起,但,不管怎么变,他还是看清楚了。
可恶,我就不信了。
透过老桃树的枝干他望向天空,那里蔚蓝一片,梅香的天,真的像梅香一样干净清澈,只是……。
这时两只乌鸦从枝头扑棱棱飞起,打落了一地的花瓣,伤心的花瓣落下了满地的血红色,这夺目的血红宛如郭占金被生生撕裂了的爱,汩,汩的淌着殷红的血,流的满地都是,再也无法收拾起来。
就这样,在那个花红柳绿的季节,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春天,梅香出嫁了。
郭占金合上记忆的扉页,裹了裹上衣,小心翼翼的往回走,路上的积水真不少,一个不小心就吧唧,吧唧的进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