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占金要娶亲了,这事儿很快就在桃花村传开了。
人们都觉得很突然,小卖部的门前再一次成了口沫横飞的议论场,各种声音满天飞。有眼红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真心为占金高兴的。
朱贵今天比往常出来的晚了一些。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崭新的卡面料的裤子可见一条压得直直的裤缝,但直直的裤缝随着朱贵罗圈的双腿弯曲着,走了形。一双半高腰的黑条绒棉鞋在桃花村的人们中间有些个扎眼。早有一些平时与朱家走的近的人迫不及待的靠近朱贵,将这个消息添油加醋的粉饰了一凡。
当这个消息像个炸弹一样在朱贵的耳边炸开的时候,朱贵的心情是及其复杂的。郭占金有没有老婆他不关心,但是郭占金终身不娶老婆对自己就像个挥不掉的鬼魅,永远盘旋在头顶上,威胁着并恶心着。
终于,天要清了,朱贵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他里格楞格的迈着小碎步往家里走去。但同时又隐隐的有些不快。
中午,一个人自斟自饮,心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不高兴。高兴的是郭占金娶了老婆,自己就安全了,不高兴的是郭占金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就应该打一辈子光棍。那才叫好呢。
俗话说,馋老婆盼时节,懒老婆盼正月。
正月是庄户人家最舒服的一个月。每年的正月都是出嫁了的女儿们住妈家的季节。梅香带着两个孩子住了半个多月才回来。这期间,她不止一次的计划着自己的计划:如何与朱贵提出离婚,如何与郭占金再约会一次,如何解决两个孩子的问题。
可是,当两个孩子围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时候,她的头就大了,她是既腾不出时间来约郭占金,又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儿,最主要的是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孩子,万一朱贵不让带着孩子走,这个婚还能离得了吗?
当郭占金的家里热火朝天的为娶媳妇儿做准备的时候,梅香回来了。
朱贵的心情特别的好。见梅香回来,他忙里忙外的张罗着包饺子迎接这母女三人的回来。
中午,当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朱贵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你听说了没,郭占金要娶媳妇儿了,是和柱子老婆一个村的,是个病蛋子,听说是没人敢娶,也就他好赖也敢收留。”
这个消息对梅香而言,无异于一个炸雷崩于眼前。她的脸立即变得煞白,端着饺子碗的手不住的颤抖,她努力的将自己镇定下来,傻傻的望着正在低头吃着饭,鼻子尖上汗津津的朱贵,颤抖着声音问:“你听谁说的?”
“全村人都知道了,你是不在了,这是个大新闻,那个女的家里一分钱也不要,着急的往出打发这个女子了,听说是心脏病,动不动就出不上气了,严重的时候还能昏死过去,家里为了给她看病没少折腾钱,以前找过一家人家,人家嫌病蛋子不要了,这不又捉了一个替死鬼。也已经二十多岁了,再大更没人要了,也难碰还有这么个老光棍呢。”朱贵故意将‘光棍’两个字说的重重的。
“不,不。”梅香放下碗筷怔怔的发呆,嘴里不住的说着‘不,不’。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事情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如果没有那次的私会,他爱娶谁娶谁,甚至自己也会祝福他。可是明明说好了的,怎么就说变就变了。她多想去问问他这是为什么。可是她犹豫的双脚始终没敢移动,只是靠在墙上泪水扑簌簌的往下流,然后小声的哭了起来。
朱贵满脸不悦,但还是劝了几句:“梅香,我知道你还惦记着他,人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嫁给了,你想干啥,非得让人家打一辈子光棍儿你就满意了,这你也太自私了,再说了,咱们孩子都两个了,好好的过咱们的日子行不。”
“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梅香愤怒的盯着朱贵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了起来。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地也跟着哭了起来,一个趴在梅香的后背上抱着妈妈的脖子,一个趴在梅香的怀里不住的为妈妈擦掉眼泪。
朱贵急了,虽说心里很不高兴,但还是讨好的劝说梅香:“梅香,你看把孩子们吓得,我知道,离了婚你就是不嫁给郭占金,也还能嫁给别人,两个孩子你说跟谁不得受可怜,求你了,梅香,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不要提离婚。”
“滚,滚。”梅香对着朱贵大声的吼,然后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好恨这命运的无常,郭占金迟也不娶,早也不娶,偏偏自己刚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准备离婚的时候,他却又要娶亲了,能拦着人家吗,万一自己离不了呢,不拦吧,万一离了呢。
越是没有主意的人却越是容易走在左右为难的十字路口边。梅香又一次为难了。她躺在炕上哭了一个下午也没敢勇敢的走出去,去问问郭占金,你说的话还算数吗?就这样本来还可以握紧的一丝丝希望,就这样轻飘飘的从软弱的指尖溜走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1982年农历二月十六,郭占金也娶媳妇儿了。
那是一个咋暖还寒的日子,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人们说占金的媳妇儿一会儿机迷,一会儿不机迷的。
很简单的,老舅的马车不到十一点就回来了。女方也没有送亲的过来。秀芬略带着点儿羞怯,却也没有扭扭捏捏,自己下了车,跟在老舅妈的身边,听老舅妈给她一一介绍。老舅妈说这是‘大娘’,她就跟着叫一句‘大娘’这是‘二叔’她就叫一声‘二叔。’每叫过一句,她都会微微的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人们说:占金媳妇儿挺漂亮的,又有礼貌,可娶好了。
梅香也出来了,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她没有走到近前,而是远远的站在路边,看着娶亲的马车从眼前经过。
车上坐着一个瘦瘦的穿着一身嫁衣的新娘,低着头好像羞答答的。梅香恍惚觉得坐在车上的应该是自己。‘不,应该是我’。她软软的靠在旁边的一截土墙上,无声的淌泪,眼睁睁的看着亲爱的占金哥娶亲的马车骨碌碌驶过。
这大概是桃花村最安静的洞房花烛夜。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占金妈在占金屋子的窗根儿底下放了一把扫帚,也算是闹了洞房了。
从相亲到娶亲,郭占金只见过三次秀芬,这是第四次。
晚上,他们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秀芬说:“我乏了,我想睡觉,你自己坐的吧。”
“那你不要动,我帮你铺被子。”郭占金急忙说,一边就起身铺炕。
“别把我看成个玻璃人,我没那么憔悴。”秀芬盯着郭占金的眼说,脸上稍显不悦。
“那你的病,不知道到底能干啥不能干啥?”郭占金疑惑地问。
“是人们都瞎了眼了,让你捡了个便宜。”秀芬头也没抬淡淡的说。
“也不便宜呢,花了不少钱呢。”郭占金边搭讪边笑着说。
“怪不得你三十了还光棍着,原来是因为小气。”秀芬躺在铺好的被子上说:“全新的?好绵啊,哎,你后悔娶我不?”
“你怎这么问,你后悔了?”
“不后悔,我还得感谢他们不要我了。”说着秀芬伸手去抓郭占金的手,郭占金下意识的缩了一下,秀芬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用力一拽,郭占金倒在了秀芬的身边。
郭占金没有新房,住的是和母亲一堂两屋,平时是一间闲杂房,屋里除了新添了一口锅,什么都没有。他没打算长住,娶过以后就准备带着秀芬下同城了,一来守在家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二来他实在是不敢再见梅香了。
新婚总是充满了温馨,充满了喜悦,在充满温馨喜悦的日子里,郭占金并没有忘记肩上的责任,一定要让她过的好,也没有忘记过和梅香说的话,但现在不同以前,你也离不了婚,我也娶不了你了,只是我依然会在心里给你留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位置,这一生无缘,你自己保重吧。
但过日子总是实实在在的,家里的日子虽说比以往强多了,也只是不再挨饿了,加之每天都要面对那个被烟熏了的黑脑袋,郭占金实在是住不下去了。
从老舅妈领回来秀芬开始,那个黑脑袋的眉头就没见几回舒展过,郭占金非常清楚,继父是想让光棍的儿子养着他一辈子呢。
如果不是母亲的坚持,成家?想也不用想。
郭占金对继父很失望,决定再次下同城。他要带着秀芬一起走。
收拾起简单的行囊,他们上路了。
户外的阳光暖烘烘的,温热的春风轻轻的吹拂着大地,远远的望去杨树,柳树都隐隐的含着绿意,盎然的春意正热情澎湃的走进大山开始了它的又一个轮回。可是,郭占金必须离开。
心里很不是滋味,走上东坡,郭占金回头望了一眼他亲爱的桃花村,眼泪盈满了眼眶。他悄悄的低下头,擦掉眼泪,默默的看着那一间间土黄色的房子,一个个或长或方形的院子,心里悄悄的说:再见了,生我养我的桃花村,再见了,念着我关心着我的家人,亲人。
也是在这个小火车站,他带着新婚的妻子秀芬,再次踏上了南下同城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