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春天,来的格外的早些。
暖阳普照着大地,向阳的积雪一寸寸悄然消退,树木尚未有新绿。茫茫山野,草木依旧枯黄。只是春姑娘蹑手蹑脚的已经走近了。大地与山峦在春姑娘的热吻中悸动,沉睡了一个冬天后在暖烘烘的春日的拥抱中缓缓的舒展开了腰身。却懒洋洋的仍留恋着冬天的宁静。
离春耕还早。
这里的人们就像蛰伏后刚刚苏醒的小动物。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在暖烘烘的墙根儿底下晒着太阳。这是一种最原始的舒适与惬意。没有竞争,没有压力,没有勾心斗角,只有享受着一份温暖还不用去献媚谁谁,这种无为无畏无欲无求的状态何尝不是一种神仙般的境界。
正当人们站在小卖部的门前闲散的晒着暖暖的太阳的时候,朱来福从公社开会回来了。他原本就黑森森的脸阴沉着对人们说:“召集一下村民,到六子家开会。”
六子是小卖部的主人,村里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的开个会都在六子家。六子为了招揽生意还没少塞给朱来福免费的烟抽。所以只要是村里有事儿或开会,或上级的领导到访都少不了光顾六子的小卖部。也因此六子总是眯缝着一双小眼睛一见到朱来福就笑的像花儿一样灿烂。
朱来福坐在六子家的炕头上,点燃了一支烟,沉闷的抽着。不大一会儿,屋子里就吵吵闹闹的挤满了人。朱来福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公社刚开完计划生育会议,咱们李家村大队计划生育工作做的不好被全公社点名批评了,不过咱们村该生的也都生了,批评几句又不疼,今年咱们村可不许再生了,两个以上孩子的育龄妇女,全部都得做绝育手术。”
一个声音打趣道:“人怎做手术了,是不是跟劁猪一样。”笑声瞬间淹没了朱来福的声音,大家紧跟着议论纷纷。
朱来福喝了口茶,故意用力吭了两声,屋子里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他接着又说:“咱们都见过劁猪,人是怎得个劁法不用咱们关心,那是人家医院的事儿。你们谁家有够条件的女人都有个思想准备就行了,今年,公社计划生育办专门针对咱们李家村大队开展工作,那个意思是手术先从咱们大队开始,哎,让人家抓了典型了。”说完朱来福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朱叔,你们家三代单传,不能断了呀。”
“绝了,绝了,哎,没办法。”朱来福瞟了朱贵一眼。朱贵惭愧的低下了头。人们好一阵乱糟糟的议论。
……。
“行了,都甭瞎说了,你们都回家准备准备,可能快了,散了哇。”
朱来福没有心事多待,也跟着乱哄哄的人群走了出来。
前面几个大概是需要做手术的女人正在悄悄的议论,被朱来福听在了耳朵里。她们说:朱贵也两个孩子了,咱们就看她梅香做不做,梅香做,咱们就做,梅香不做,咱们就不做。
梅香必须得做了。
然而就在朱来福失望的准备让梅香带头做绝育手术的时候,梅香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的可太意外了。就朱贵那点儿能事会怀孕吗?难道是他的,不,千万不要啊。那事儿之前朱贵正吃着药呢,时好时坏的,也许还是朱贵的呢。
梅香害怕极了,她紧张的一夜之间上嘴唇上起了好几个紫红色的血泡,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吃不下饭,脸色也跟着憔悴了许多。她心事重重提心吊胆的样子被朱贵看见了。朱贵以为梅香是听说要做手术给吓得呢,还安慰道:“怕甚了,听说是个小手术,看你这几天上火的,多喝点儿水每天。”
“朱贵,还想不想要儿子了,看来你是同意做手术了。”
“儿子谁不想要,国家有政策在那儿了,你还能硬过政策,没儿子的命了。”
说完朱贵躺在炕上准备休息。
梅香的内心在痛苦的挣扎,该不该告诉朱贵呢,万一被带去做手术,发现了孩子的事,怎么解释呢,一个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怀孕,为什么不说,这显然不是有鬼吗。如果说了朱贵有怀疑,怎么办呢,可他怎么会怀疑到呢,那事儿只有春香一个人知道,再说了,也许还就是他的呢。
但愿是他的吧。
心怀着侥幸的希望,梅香度日如年。
她忐忑不安的想着心事,每天忧心忡忡的连做梦都不是被朱来福发现了孩子的问题,就是被朱贵妈知道了以后追着打,梦醒之后常常是吓得心惊肉跳的。就这样整天恍恍惚惚的没有一点儿主意,她多想去问问春香现在该怎么办呢,可春香过完年之后就随着女婿外出谋生了。
据说后草地上的钱很好挣的。
春香女婿的姐姐在后草地上呢,听说草地上人烟稀少,家里养活的牲口多,看不过来,把春香两口子带走了。
春香就像是梅香的主心骨。没有了主心骨,梅香完全没有了主意。她偷偷的哭了好几次,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一天中午,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梅香也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就看见家门开了,接着就看见朱来福牵着三条大狼狗站在门口。它们张着血盆大口,不住的汪,汪,汪的叫着,朝自己呲牙,就要吃掉梅香的样子。梅香吓得大喊,却总是没有人来帮忙,想拿起扫帚打,却总是够不着近在迟尺的扫帚,她想跑,可朱来福站在门口一脸狰狞的盯着她笑,她拼了命的挣扎,挣扎,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梦魇了。
一连几天都被梦魇困扰着。后来,梅香悄悄的折了一枝桃树枝,缝在自己的枕头里,并默默的祷告。也许是桃枝的灵性驱散了魔邪,梦魇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是,纸终究保不住火,怎么办呢?
不能再等了。昨天计生干部已经来到桃花村,第一个就到了朱来福的家里。朱来福好酒好菜的招待了一顿。他们见梅香身体不好,也是吃了人的手短,没好意思硬往走带梅香。先去做其他人的工作了。听说人们咬的厉害,非要揪着梅香不放。
必须得先和朱贵说一说了。
那天晚上,当两个孩子都睡熟了的时候,梅香轻轻的唤了一声:“朱贵,你睡了吗?”
“没了。”朱贵将头转向了梅香的方向。
“跟你说个事儿。”
“甚事儿了,想说就说,还用这么神秘。”
“你还想要儿子不了,我好像是有了,要是不要,这样还能做手术不了。”
“你说甚了,梅香,真的假的?”朱贵激动的光着屁股就爬了起来,又急忙把被子抱在怀里。坐在梅香的身边,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细缝缝,呲着牙,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差不多两个多月了吧,就是两月了没来事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这么长时间有不了,我也不相信了,这不是这几天难受的不行,你也看见了,我才敢跟你说。”梅香故意将时间往前计划了计划,好让朱贵确定孩子就是他自己的。
“肯定是有了,这怎弄呢,老汉为了好做村里的工作,还想叫你带头做手术了,要不是你这几天身体不好,昨天就让你跟着计生干部走了。这可怎办呢?”
“实在不行就做了哇。”梅香其实挺愿意将这个不速之客处理掉的。
“不行,不行,不行”朱贵的小脑袋摇得就像拨浪鼓,“就是没有计划生育的政策,我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这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这怎办了,要不,明天和老汉商量商量哇。”
“也好,我听你的。”梅香完全没有了主意。
朱贵高兴的一个劲儿的叨叨着,还亲不自禁的爬过去在梅香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而梅香的心里却惭愧的要命。因为她自己隐约觉得这个孩子不是朱贵的,不由得眼里蓄满了泪花,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对朱贵好一些。
几天以后,在朱来福的安排下,梅香和朱贵假意到县里看病,远赴后草地养胎去了。
梅香逃走了。
小卖部的门前吵吵闹闹的聚集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最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同样的做法----逃走。
几天的功夫,桃花村的女人们纷纷逃走了。走的近的,又都被公社干部给逮了回来,直接送到医院给开了刀。走的远的,干部们挨门挨户的说服教育,总算是把李家村大队的计划生育工作给做完了。
就只剩下朱来福一家了。几次说服无果后,将朱来福的大队主任兼村长就地革职。计生干部明知道梅香跑到后草地了,可后草地那么大,藏两个人就像藏两只蚂蚁一样,到哪儿找去。
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那年的秋初,梅香将孩子生在了草原上。
接生的是像个巫婆一样的穿着蒙古服装的汉族女人。她跪在梅香的身边,闭着眼睛像念经一样不住的叫喊着:“生生生生生,生生生生生。”声音抑扬顿挫。
又是一个女儿。朱贵不禁苦笑。一切的付出都好像随着这个女儿的出生觉得代价大了些。他甚至说,早知道是个女儿还不如做了呢。
梅香为这个女儿取名三桃。而她随着这个女儿的出生,心里反而隐隐的多了一点儿满足的感觉,看着小女儿似曾熟悉的眉眉眼眼,也安慰了许多。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有三桃就足够了,三桃才是她最想要的孩子。
梅香默默的流着泪,各种复杂的情绪沸腾了在了一起,宛如煮锅里沸腾的茧,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这一生理不清了。
在后草地,是梅香最踏实的一段的日子。因为有春香在身边照顾着,而且姐妹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心里话。虽然梅香会时不时的想到家里的两个女儿。
梅香其实有点儿不想回桃花村和那个恶婆婆再住在一起了。可是,朱贵实在是个拿不出手的货,干什么都不行。
草地上的牲口好像是认生。朱贵放羊被羊领着跑了一天,差点儿把肠子跑断,再也不敢放了。牛,马压根儿也没敢揽过。
秋天打草的时候,人家一镰下去,扫一片。朱贵是几镰也扫不了一片,把个春香气的直骂:球也拦不成。
终于在入冬以前,朱贵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