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并没有一起下来,而是梅香带着三桃从正面先回了村。郭占金自己一个人从另一面溜达了下来。因为夏季的傍晚舒爽且凉快,人们习惯于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坐在街上拉呱些闲话,眼睛那么多,何必自找麻烦呢。
郭占金在林场里转了一圈,这里每天都有新砍伐过的树墩子,哎,林场的树是一天比一天少了,这些个是树墩子里也有自己曾经砍下的。郭占金每每走到这里,都很心疼,也很自责,可是,那时候,真的是没有办法,以后一定要补回来,他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
回到家里已经是灯火初上,东东站在院子里看见他回来了,屁跌儿,屁跌儿的跑过来说:“爸爸,你可回来了,我到厂里找你,你不在,你去哪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爸爸上山转了一圈。”
“我也好想上一回山,你什么时候也带我走一圈。”
“明天怎么样?爸爸明天就带你上去,人家都说站的高,看得远,到山顶上你去看一看咱漂亮的大青山。”
“噢,噢,太好了,爸爸,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拉钩一下。”东东高兴的伸出小指和爸爸拉钩,郭占金也伸出小指,东东还念叨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好,今天帮妈妈干活了没?”
“我干了,可奶奶说我还小,不让我干重活。”
“行了,你们两个快进家吃饭吧”占金妈探出头来叫了一声。
闷热的夏夜有点儿憋得透不过来气,黏腻不爽的汗粘在褥子上,一翻身还能听见刺啦一声,郭占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子里尽是三桃甜甜的声音和梅香闪着光的眼神。
翌日清晨,天麻麻亮。
郭占金撩起窗帘一看,雨稀稀拉拉的下着,谁也不知道从多会儿开始的,只是院子里已经有一条细细的水流在往外流,估计时间也不短了。东东睁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鞋子跑了进来,噘着嘴说:“爸爸,上不了山了,白拉钩了。”
“以后,夏天不行,还有秋天呢,秋天山上才好看呢。”
“算了,你那么忙。”说着话爬上了炕,身子一歪,倒在妈妈的怀里,闭着眼睛,懒洋洋的样子假寐。郭占金伸手摸了摸东东光滑的屁股蛋儿,将被子向上拉了拉起身走了。
能将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对比的机会是几乎没有的,这也是桃花村的人们最想看却总也看不上的事。
可是,三桃八岁的那年,该上学了。
开学的那天,早上,天气晴好。
梅香和往常一样,做好了早饭,三桃吃了几口就高高兴兴的背着妈妈为她缝制的新书包,跑到她唯一的好朋友小云的家里去了,他们约好了一起去上学。
学校在村子的最后一排,一个红砖垒成的大院里,一排崭新的红砖房,三间,中间一间是老师办公室,两边各一间是教室,这里是桃花村最漂亮的房子。
就在去年,县教育局里下达了一个硬性任务,全县所有的村级学校的校舍必须达标,达标的标准就是房子是全砖瓦结构的,教具全都是上面匹配的。
桃花村的房子并没有新盖,而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新加了个砖脸,铺了层瓦,远远的从外面看,像新的一样,这在桃花村也是少有的红砖瓦房。
桌椅板凳都是新的,是从外面拉回来的。
崭新的校舍,窗明几净。
三桃他们来到学校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满院子乱跑,吱哇乱叫,打打闹闹的疯玩起来了。只有刚入学的新生都胆怯的站在教室的窗根儿底下,新鲜而又怯生生的东张西望。三桃一眼就瞅到了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东东,心想,他不够年龄,怎么也来了。
嘀,嘀,嘀,上课的哨声响起来了,满院乱跑的孩子们像是得到了魔音的召唤,他们都连蹦带跳的跑进来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叽叽喳喳的叫唤个没完。
老师非得用寸把宽的教尺在讲台上蹦,蹦,蹦的敲几下才能镇压住这些玩疯了的亢奋的村娃们。
村里的女老师,这学期教新生。
她把一年级的新生都叫到了东边的那间教室里,室内共三行五排,最里边的一行已经坐了四五个五年级的学生,一年级的小学生被安排在另外的两排,这就是农村独有的复式班教育模式。
复式班的老师是万能的。
他们既是语文老师,又是数学老师,既教一年级,又教五年级,还兼教音乐,体育等被称为副课的课程。
这些课有时是在同一节课上进行的,之间的切换就像鼠标操作的一样自如,这就是教师队伍里最卑微的农村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这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他们以最卑微的身份,拿着最低的工资,干着最崇高的事业。时隔多年,‘民办’这一羞涩的标签,终于被彻底的抹掉,但抹不掉的是记忆中每一个自然村都朗朗上口的读书声。
不由得要为他们点个赞。
想一想现在十几个拿着全社会最高工资的老师,却只有几个学生的现状,这简直就是一种令人无语的过度。不是社会不够尊师重教,也不是老师们不愿意好好的教书,归根结底是管理的混乱造成了大量农村教师的闲置,农村孩子的就近没学可上。
很遗憾,那种读唱声再也没有了传承,虽然那并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却是比普通话更亲切的乡音。
而其时桃花村的这位女老师,姓张,是从外面嫁到桃花村的,当时桃花村正缺一位老师,张老师就提着好烟好酒跑到朱来福家,毛遂自荐在桃花村当起了民办老师。听说,每年的统一考试,张老师的成绩在全乡还排在前五的位置上,还听说,张老师在下一年还有希望转正呢,这可是民办老师们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和最有力的保障。
可张老师毕竟也是个女人呀。
她和村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对八卦的事情特别的感兴趣。当三桃和东东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竟然突发奇想的将三桃和东东放在了同桌,本来这也没什么,本来让谁和谁同桌这是一个老师认为最理所当然的事。然而,鬼使神差的一念之间,张老师玩起了并不擅长的心术。
心术,这是一门很高明的艺术,用对了,你就是一位高人,你可以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而他还得对你千恩万谢,用不对,你就是玩火自焚。
所以,俗的如土渣渣一样的俗人,用最本真的心,干最平常的事,才是最真实的状态,心术,不是谁都能玩的起的。
当张老师沾沾自喜的站在讲台上,装模作样的一会儿换换这个,一会儿挪挪那个的时候,那双丑恶的眼睛已经来来回回的将坐在前排的三桃和东东的瞄了个无数遍。
真的是太像了,她心花怒放。
这个消息立刻就插上了隐形的翅膀,它无比迅速的在桃花村的上空飞了个无数遍。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一些好事的女人们三个一伙,两个一拨的有假装来学校串门的,有假装来看自家孩子的。他们都要到一年级的教室门口往里瞅上一眼,然后和女老师叽叽咕咕的说一会问话,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
很快,这件事在桃花村传的沸沸扬扬,甚至引起了郭占金的注意,可他并没有去搭理张老师,而是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可秀芬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件事,他又一次在家里打翻了醋坛子。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郭占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东东和奶奶已经在西屋睡下了,自己的屋里还亮着灯,这是秀芬的习惯,不管占金多会儿回家,家里的灯总是在为他亮着。
今天,郭占金进屋,却发现秀芬不似以往那样的迷糊状态,而是面带不悦的坐着,显然,是在等自己,郭占金预感到醋坛子即将要底朝天了。
他笑着说:“这么晚了,还不睡,入了秋天气不一样了,白天热,晚上凉着呢,快睡吧。”
“睡不着,全桃花村的人都在看笑话,你怎不闻不问,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倒无所谓了,爱乌龟,爱王八,嫁给你也就认了,孩子还小,以后你让孩子的脸王哪儿搁,张老师的做法太过分,你也不去说说她,你觉得好听是不是?”
“秀芬,我能保证我自己以后不会和梅香又任何的瓜葛,但我管不了别人呀,不过,迟早有一天张老师会后悔的,不信你等着瞧。”
“哪有时间等着瞧你的那些破事,现在我就担心东东,我不想让东东知道。”
“我还能去捂住全村人的嘴,知道了也没办法。”
“你放屁,你是成心不管,你是不是还想着梅香,你是不是嫌我病蛋子了。”
“你甭无理取闹了,我乏得很,我想睡觉了。”郭占金见秀芬又往梅香身上扯,脸一沉,不想理秀芬,脱掉衣服倒头就睡。
可秀芬更来气了,掀起被子直接就打了起来,郭占金抢过被子蒙在头上,露出结实光滑的脊背,让她打个够。
秀芬打了几下就打不动了,坐在那里呼呼的直喘气,然后就又直接哭了起来,她生气郭占金对这件事的态度,那么的云淡风轻。
“你哭什么,我挨打的还没哭呢,甭生气,秀芬,你看你身体不好,尽是自寻烦恼,凡事往好处了想行不行,咱们以不变应万变,着急也没用,睡吧,老婆,你一呼呼的大喘气,我就吓得不行,求你了。”郭占金妥协了,他伸出强壮有力的手臂把秀芬抱在怀里,薄薄的双唇吻在秀芬的额头上。
温情可以俘获并熔化一切。
而这一切又都被出来撒尿的东东听了去,这个心事细腻的孩子将这件事悄悄的装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不要闹,是谁在撒尿呢。”秀芬悄悄的说,用力的想挣脱郭占金的拥抱。
“谁闹了,不是你在闹吗,”郭占金的嘴在秀芬的脸上乱蹭,秀芬呼呼的喘着气,热浪一股一股的涌上来:“你干什么,起开。”
“你说干什么,还能干什么。”郭占金痞痞的说。
秀芬无力的瘫在炕上,但心里还在惦记着张老师的事,弱弱的说了声:“张老师。”
“放心吧。”郭占金倒在一边说:“会让她后悔的。”
第二天下午,在张老师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秀芬在故作悠闲的踱来踱去。张老师看见村长老婆,眼睛立即眯成了一条缝,紧走了几步上前,讨好的口吻说:“占金媳妇儿,你一个人在这儿干甚了。”
“等你了,张老师。”
“怎了,有事儿?”
“这几天,全村人都在议论的事儿,是从你那儿传出来的?张老师,你可真不嫌事儿大。再说我们家东东不想跟那个孩子坐一个桌子,明天给我调开哇,我今天在这儿就是专门来求张老师的,行不行啊?张老师。”说完,看了张老师一眼,扭头就走了。
张老师很没趣,望着东东妈霸气的背影,脸红了。
村长老婆惹不起。
第二天,三桃被放在了最后一排。
放学回家,三桃闷闷不乐的说:“妈妈,张老师把我从第一排调到最后一排了。”
“你个子大,坐最后一排也对。”梅香心里也很难受,孩子被看不起说到底还是大人的原因,她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却只能安慰三桃说:“你好好学习,坐在那里都一样。”
“我个子大,一开始为啥让我坐第一排。”三桃撅着嘴,不理解却没办法。
“一开始也不是为了照顾你,最后一排总得有人坐,听老师的话。”梅香很无奈也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