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撤掉待客的残局,收拾了好半天,还为占金又擦了一遍被人们踩脏了的棉皮鞋,才上了炕。
她拉了个枕头躺下身,热乎乎的炕头立即暖到了心里,梅香无比惬意的闭上眼睛,一边等占金回来,一边想着心事:听说三桃一两天就回来了,这孩子要是不容老郭可怎么办呢,愁死了,不管那么多了,这次不听任何人的了,反正她也出嫁了,不容顶多她不看我,不看。
梅香翻了个身,刚想接着继续胡思乱想,就听得院子里有咚,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她想:是不是朱贵死了,老郭打发人来报信的。她急忙下地,随手抓过一件棉袄,却手忙脚乱的怎么也穿不进去。
进来的是郭占金的邻居,一个按耐不住的女人,她呼呼的喘着气,一字一动的说:“梅香,可了不得了,郭书记,让三桃给捅了。”
像个晴天霹雳一样,梅香的脑袋里一下子像钻进了无数只大黄蜂,嗡,嗡,嗡的响个不停,眼前模糊成一片,随即天旋地转,她软软的坐在了地上,许久没有起来。
“梅香,梅香,你怎了,甭吓唬我,梅香。”那女人急的快要哭了,她真后悔自己莽撞的行为。她把梅香扶起来坐在椅子上,梅香脸色煞白,缓了一会儿,着急却又有气无力的问:“人有事儿没,现在在哪儿。”
“他们家人抬上去县医院了,别的就不知道了,梅香,你没事儿吧,吓死我了。”
“哦,你回去哇,我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梅香并不知道,郭占金的伤势非常的重,而她觉得只要去了医院就不会有事的。于是,她现在最主要的是去问问三桃,到底是怎回事儿,怎一回来就先捅了人,以后可怎么相处呢。
梅香锁好家门,急匆匆的一路小跑就往小亮家赶去。
三桃头向里躺着,小亮在身边守着,小亮爸在炕上靠着窗台坐着,小亮妈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踱着,一家人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梅香趴在窗台上看了一眼,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三桃,三桃,怎么了这是,刚一回家就行凶。”虽然梅香已一年多没见三桃了,但三桃的做法让梅香对她亲热不起来,她沉着脸走向三桃。
“梅香,三桃才安静了。”小亮妈急忙拦住并解释:“我们也不知道因为甚了,三桃就是个哭,吓得直哆嗦,谁也不敢硬问,事儿在你家发生的,朱贵应该知道。”
“没人知道,谁发现的了。”梅香不解的问。
“我们回来已经天黑了,三桃非要先回家,就一个人走了,等我安顿好就过去找她,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她大喊救命,我跑进去一看,三桃抖成一团了,郭叔在门口躺着,血流了一地,我赶紧就跑出外面叫人。”小亮说。
“你郭叔伤的怎样,要紧不。”梅香急切地问。
“挺厉害的……”
“这孩子,你甭瞎说,你又不知道,等明天回来人就知道了。”小亮妈急忙阻止小亮,然后又对梅香说:“今天,你肯定也睡不成了,我陪你回家看看朱贵,咱们详细的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了,你说了,梅香。”
“也行,小亮,你照顾好她。”梅香临走的时候,还是安顿了一句。
梅香和小亮妈一起回到自己的家,家里亮着灯,朱贵昏昏沉沉的睡着。梅香不想理他,也不想问他。把家里的卫生打扫完给朱贵盖好被子,就出来了。
“甭打扰他了,小亮妈,你回家哇,等那个小兔崽子缓过来了,你跟她说,这事儿她不来跟我解释一下,我再也不看她了。我也回家等的,有事没事肯定有人回来呀。”
“哎,梅香,话甭说的太绝了,气头过去了,还是娘母俩。”
梅香回到了郭家,将家里,院里的灯一齐打开。她希望有回来的人,可以亮堂堂的走进家门,尤其是郭占金。
石英钟铮,铮,铮的声音单调的一刻不停的响着,梅香看了一眼,十点了,侧楞起耳朵听了听,外面比任何一天都安静。
十一点了,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梅香披着被子,一会儿一会儿的趴在窗台上,一只眼睛就着一条没有压严实的缝不停的向外张望,心里却承受着烈火烧心般的煎熬,坐卧不安。
终于夜间十二点多的时候,占金妹妹和占平的媳妇儿一起来了,后面还跟着已经好多年不怎么和占金来往的大嫂。
她们的表情都异常的难过,眼圈都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尤其是占金的妹妹哭得像个泪人一样,进屋后就趴在炕上放声的嚎哭起来,两个嫂子也抽泣着不住劝妹妹,话里话外的好像在说郭占金已经死了。
梅香的心一阵颤抖,就像有一把钢锉在她血淋淋的心上使劲儿的锉,她已经顾不上疼了,脑仁儿嗡,嗡,嗡的直响,她扶着炕沿,努力的摇摇头,然后结结巴巴的试探着问:“这是……,占金,他怎么了?”
此刻妹妹对梅香充满了怨恨,认为是她害死了二哥。于是,在占平媳妇儿的挑唆下,她毫不客气的说:“梅香,你先把我二哥的新衣服都找出来,准备一会儿穿,我二哥死的不明不白的,都是你们丧门星娘母俩造成的。”说完,妹妹又忍不住大声的嚎了起来,那也是真的心疼。
梅香软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愣的望着眼前占金的一双棉皮鞋发呆,轻轻的她拿起那双她刚刚擦得又黑又亮的棉皮鞋,左右端详,然后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泪水瞬间淹没了数十年的过往,冲淡了经年的欢乐与忧伤,只清晰的浮现出搬进郭家的短短几个月的光景。他们恩爱如初,他们琴瑟和谐,他们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都是满满的幸福。然而,命运是何其的残酷,再一次从一双柔弱的手中夺走了本应该属于她的幸福。
岁月是一团火,它可以温暖一个人,岁月是一块糖,它可以甜蜜一辈子,但岁月在梅香的身上就是一把刀,它一次又一次的凌迟着那颗柔弱的心,直到鲜血流干。
梅香坐在地上悲痛欲绝,但没有人上来拉她一把,或劝她一句,还来来回回的路过时,捎带的踢上一脚。
一切都无所谓了。
但她们还不解气,收拾完衣物,又开始收拾梅香。
“甭嚎了,回你家嚎个。”占金妹妹没好气的大声吼。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们已经报了警了。”大嫂平淡的说。
“梅香,你也收拾一下东西,走哇,二哥都没了,你还在这干甚了,再说了,朱贵还活的了,你现在还是朱贵的老婆,在这儿你该算个啥呀。”占平媳妇儿有点儿幸灾乐祸的讥讽道。
是啊,他死了,我算个啥呀。
梅香慢慢的站起来,泪眼婆娑的最后一次环视了一下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家,和这个家里熟悉而又温馨的一切,是那么的依依不舍。她缓缓的跨过那道决定着是与非的门槛,走了,什么也没带,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双她刚刚擦的又黑又亮的皮鞋。
她想不明白。
死了,怎么就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刚才还在喝酒呢,还喝的大了呢,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死了呢?而且还是自己的女儿杀死的。
这究竟是谁的错,这究竟是怎样的罪孽,这究竟该怎么承受啊。梅香双目无神的行走在桃花村的大街上,有一种无家可归的凄凉,啊,好没趣。
梅香踯躅着的脚步,停在了朱贵的家门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进去再看一眼朱贵,真的不知道,她苦笑了一下,还是不知道。
算了,她转向杂房,从里面拿了一样东西出来,拖着沉重的双腿消失在了苍茫的天幕下。
夜色是那样的深沉,星空是那样的灿烂,西斜的月亮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竟然发出了柔和而又温暖的光亮。也是在这样柔和而又温暖的光亮里,也是在那颗老桃树下,还在他们的青葱岁月里,他们甜蜜的相恋。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风,艰涩的吹过老桃树的枝丫,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月光洒满大地,温柔的抚摸着众生,冰冻了的群山沉重的注视着万物的死生,老桃树的枝干发出沉痛的惋惜声,它们似乎都在诉说着一段凄苦的人生,也都在哭泣一个生命的凋零。
梅香静静的走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在那里,星光闪烁,水光潋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她穷极一生唯一心爱的男人。
是的,在那里,在那片玫红色的霞光里,有她亲爱的占金哥微着笑的脸孔,她轻飘飘的飞了起来,霞光照在她的脸上,粉嫩粉嫩的,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伸手挽着占金哥的胳膊一起飘过原野,飘过树梢,飘向天涯海角。
第二天一早,习惯于晨起的人们早早的发现了梅香冰冻的尸身,树下还有一双擦得铮亮的皮鞋。
不次于睡梦中的一声惊雷,桃花村又一次炸开了锅。
小卖部的门前,人们惊恐的表情一模一样,他们惋惜的声音也一模一样,所有的女人都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所有的男人都踱来踱去,唏嘘不已。
三桃一大早听说她的妈妈上吊自杀了,大惊之下,见了红,刚要去医院,警察就找上门来了。本来他们是要带走三桃问话的,最后却带着三桃去了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警察告诉他们,郭占金并没有死,所以如果取得郭占金的原谅,三桃问个话就可以回家了,现在尽可以放心的保胎。
梅香的尸身被抬回来了,桃花村所有的人都怀着沉重的心情不约而同的去了朱贵的家,可是家里没有主人,大家空自惋惜,却都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平时与梅香相处的不错的人出面安排一些事情,并派人通知了桃花和二桃。
几天以后,梅香出殡了。
又几天以后,朱贵也去世了,他走的很安静,而且也比梅香幸运,死的时候几个女儿都在身边,她们安静的看着他长长的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永远的闭上了那双满含懊悔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