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转着圈儿在日更宅的前院里扫荡,搅得屋顶的瓦片、廊下的灯笼,以及门窗上的吊坠等物什叮叮咣咣一通乱响。
三个人站在影壁墙前已经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李小宝见吴偏校又在暗自发呆,忍不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
吴益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冲韩诚抱拳道:“韩都头莫怪啊,自打失忆之后,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不大灵光……”
说是不大灵光,其实就在刚才短短的数十个弹指之间,他已经把今后要干的事儿想清楚了。
韩诚笑了笑表示理解,失忆这种事情,无论搁在谁身上,一时半会儿都难以适应。
“韩都头,你和吴才人的弟弟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太平州的小小武吏,怎么会认识建康行宫里的亲事官?吴益对此颇感兴趣,当然了,他真正感兴趣的,其实是如何与吴家“亲人”团聚。
韩诚微微怔了怔,随即笑道:“在下此前在行都永宁驿做过门吏,吴才人的弟弟时常去驿馆办差,彼此说不上认识,只是碰巧见过两三次面而已。”
李小宝楞乎乎的插话道:“既然都是吏差,在天子脚下的大驿馆里吃香的喝辣的,多舒服啊,韩都头为何巴巴的跑到太平州这个小地方?”
韩诚听罢,眉头紧皱起来,暗自思忖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慢慢道出其中的原故。
原来他看似沉沦下僚之人,其实家世背景相当显赫,其祖父是北宋三朝贤相韩琦,那可是配享宋英宗庙庭的大功臣,既便是他的父亲韩端彦,在宋室南渡之前,也曾做过下州签判之类的幕职官。
可惜韩端彦英年早逝,仅留下韩诚一根独苗,因为没有科甲正途的出身,只荫补了品官里最末一等的将仕郎,后来通过家族人脉关系,在行都永宁驿里谋了个门吏的闲差,衣食倒是无忧,可惜没什么前途。
韩琦有个正房嫡亲的曾孙叫韩肖胄,在赵构最初的草台班子里做过朝官,几个月前,碰巧他的同年赵不群到太平州任知事,顺便给韩诚安插了一个州衙弓手都头的武职。
虽然依旧是吏员,不过比看门人有奔头,倘若在基层历练个一年半载,再加上韩家的人脉,还愁不能释褐为官?
吴益听出来了,这位韩都头曾经家世显赫,如今连个九品芝麻官儿都没捞着,心里落差很大,估计做梦都想咸鱼翻身,他能勇敢走出舒适区,跑到小地方干辛苦而又危险的武吏,看来是个靠谱的有志青年,这样的人,岂可失之交臂?
无奈现在不是交朋友的时候,打听清楚怎么认亲才是正事,于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韩都头,从建康到太平州有多远的路程?”
“大概一两百里路吧!”
韩诚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只是下意识的随口回答道。
李小宝突然伸长脖子大声问道:“吴偏校,您不会是急着跑去行都认亲吧?”
“哪儿都有你!”
吴益想都没想便抬脚踹了过去,不料这家伙早有准备,像个泥鳅似的,身子一滑就躲过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小宝一句话提醒了韩诚,他登时愕然一惊,急忙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在吴益面前使劲抖了抖,表情严肃道:“吴偏校,请恕在下直言!你眼下红差在身,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翌日午时三刻就要处决人犯了,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消失不见,就形同于临阵脱逃!州院会联合军部立即签发海捕文书,恐怕你连太平州都没跑出去,就被逮回来军法从事了!”
这一剂预防针打的非常及时,吴益脸色变了数变,稍顷,瞅了瞅韩诚手里的差调公函回执,又看了看自己大拇指上七个蚂蚁大小的刺字:淮西宣抚司亲兵,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他说的全都是实情,作为招刺入伍的大头士卒,没有军部签发的放停公据,简直躲无可躲,逃无可逃,走到哪都会被抓回来,看来眼下只能顺从天意,硬着头皮先干好这趟红差再说了。
其实在此之前,他曾隐隐约约的觉得,刽子吴当初从家里偷跑出来投军,并且一直都不肯和家里人联系,很可能是肚子里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单打独斗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这固然是叛逆少年的幼稚行径,但何尝不是热血男儿的正确打开方式?
如此一想,就算将来拿到军部签发的放停公据,瞅瞅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节级偏校,就这样灰溜溜的跑回去,当初离家出走的凌云壮志哪去了?未免被家里人看扁了!
何不趁这个机会,撸起袖管在军中大干一场,至少混个最低阶的小使臣武官再回去,也比大头军卒要体面一些吧?
他打定主意之后,好像瞬间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展颜一笑道:“韩都头,瞧把你紧张的,谁说我要偷着跑了?走,咱们去州牢看人犯!”
韩诚仔细瞅了瞅他的刀削面,不像是开玩笑,这才松了口气,随手擦了擦额头的虚汗,絮叨道:“哎,说真的,适才吓了我一大跳,你要是就这么跑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吴益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温言宽慰了一番,两人有说有笑的朝大门外走去。
李小宝看着他俩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回去,刚走了几步,冷不丁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脚,险些跌个嘴啃泥,回头一看,原来是吴偏校,只听他恨恨的骂道:“好你个小赤佬!除了吃里扒外,还会躲清闲是吧?”
李小宝立马贱兮兮的露出两排大黄牙,赶紧屁颠屁颠的跟着过去。
太平州院与狱司牢房比邻而居,两处官署公廨都与刘光世的日更宅相距不远,中间只隔了两三个街区而已,是以根本用不着骑马乘车,三个人腿着就过去了。
沿着沙石铺就的偏街小巷,走了大约两三盏茶的功夫,吴益忽然感觉眼前豁然开朗,恍若来到小时候最喜欢游逛的城隍庙会,其实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草市,此前李小宝谎称小阿罗插草卖身的地方。
草市是太平州城里人气最旺的热闹场所,周围一圈全是鳞次栉比的临街旺铺,只有中间地带是个占地数十亩的露天大坪。
此时正值开市高潮,大坪里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商贩扯着脖子的花式叫卖声,此起彼伏,围观江湖杂耍的喝彩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最诱人的是各种风味的江南小吃,香气和热气混合在一起,不打招呼就往人鼻孔里钻,对于囊中羞涩者来说,可真是太讨厌了。
三个人路过一家撑着金莲棚的鱼羹汤铺门口,吴益的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乱叫起来,他紧盯着翻着欢滚儿的炖肉大汤锅,喉结不停的上下蠕动,一副垂涎欲滴的馋鬼模样。
韩诚看了暗自好笑,假意咳了咳,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说道:“吴偏校还没吃朝食吧?这家鱼羹汤饭是当地最有名的小吃了,如不嫌弃,在下陪你吃上一碗如何?”说完之后并不等吴益答话,冲着门口恭候的店小二亮出食指和中指,意思是来它两大碗。
在日更宅兵舍的时候,吴益一时冲动把压箱底的银两全都散了出去,如今看到这么多诱人的吃食,肠子都快悔青了,听说韩诚要请他吃饭,立马摇头晃脑道:“不妥啊韩都头,怎么好意思呢!”
韩诚以为他说的是客套话,毕竟是初次见面,对方不肯拾人牙慧也是有的,于是笑着劝慰道:“哎呀,区区两碗吃食而已,不值几文小钱,在下虽穷,自忖还请得起,吴偏校又何必客气?”
不料吴益忽然转身从人群里将李小宝拽过来,认真的说道:“我吃着,他看着?干嘛呢,大家都是一个锅里舀饭吃的行伍兄弟,这要是传扬出去,我刽子吴成什么人了?韩都头若是真想请客,那就别抠抠搜搜的了,索性每人来上一大碗,你的这份人情,吴某记下就是了!”
韩诚当即臊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其实他并非舍不得多花几文铜钱,只是因为这里的人太多了,而他们俩又一直并肩前行,一时竟把身后跟屁虫似的李小宝给忘却了。
不过难堪归难堪,细细一琢磨很快就释怀了,毕竟他自己也是领兵带队之人,手底下有几十号背靠背搏命的弓手,他要是碰到同样的情况,也不会轻易让袍泽兄弟寒心。
李小宝听了吴偏校刚才那番肺腑之言,椭圆形鸭蛋脸瞬间胀得通红,他当然不是臊的,而是感动得热血沸腾。
以前大家做梦都想弄死刽子吴,此时此刻,虽说只是一碗还没有吃到嘴里的鱼羹汤饭,他已经恨不得替刽子吴去赴汤蹈火了……
鱼羹汤铺里面人满为患,食客座无虚席,生意出奇的火爆。
店小二在前面殷勤的引着路,三人接踵而行,刚往里面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胡子壮汉,左胁下悬着一把三尺来长的佩刀,镶金嵌银的犀牛皮鞘身,赤焰丝绦缠绕的手柄,看上去十分扎眼。
吴益下意识的瞄了瞄那件物什,恍惚觉得在哪里见过,就在一闪念的功夫,不知道什么缘故,那条大汉突然扭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