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之后,黄脸汉被带到皇城司亲事营,蓝珪忙前忙后的准备刑讯工具,连蚕室里用来切的专用阉刀都让人取来了,吴益见状,摇了摇手道:“蓝都知,时间紧迫,别整那些没用的了,这家伙死都不怕,还怕腐刑吗?”
蓝珪诧异道:“何以见得?”
吴益笑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傻子,就是早料理完后事了。”
蓝珪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冒充伪齐刺客无论真假都难逃一死,收买他的人包括他自己,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普通刑讯方法还真撬不开他的嘴。
“你有何良策?”
“良策没有,馊主意倒是有一个。”
吴益笑道:“他不是不怕死吗,我让他生不如死…”
蓝珪甚是好奇,按照他说的方法,先将黄脸汉绑到一张三尺高的矮榻上,再将他的双腿分别吊到屋里的横梁上,用哪个亲事官的臭裹脚布塞住嘴巴之后,又在那张黄不拉叽的长脸上覆上一条厚厚的绒布。
“一切准备妥当,吴军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蓝珪拍了拍手,兴奋的闪到一旁。他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刑讯方式,不知道对于不怕死的人,究竟有用没有。
吴益冲身边的赵撙使劲点了点头,意思是可以开始了。
赵撙按照他说的方法,拎起满满一桶水,像浇花一样,耐心的往黄脸汉脸上注水,刚开始黄脸汉没什么感觉,随着绒布吸满了水变得越来越重,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身子开始扭曲摇晃,矮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环伺在他周围的五条大汉早就准备好了,死死的按住他的头部和四肢,从每个人紧绷的脸上肌肉,就能感受到黄脸汉那种垂死挣扎的力量!
这样持续了足足十个弹指,吴益突然大声喝止,再继续下去要出人命了。
黄脸汉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刚缓过神来,便喘着粗气叠声求饶道:“我说!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都说!”
蓝珪惊喜的望着吴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酷刑,如此神奇?
吴益笑了笑,悠悠吐出两个字:水刑。
水刑?
蓝珪只知道惩治失节妇人用的浸猪笼,不过那是活活给淹死,没想到这种方法改良之后还可以用来刑讯逼供,当真是大开眼界啊。
这种酷刑主要是利用窒息让人产生死亡的即视感,停止后心理上会造成大面积的恐怖阴影,既便是心如死灰之人也顶不住这种精神折磨,手段太过残忍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轻易不能使用。
吴益并没有推广这种酷刑的主观意图,今日要不是黄脸汉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他是断然不会出此下策的。
视死如归的黄脸汉只一个回合便扛不住了,当即交待出其背后主谋,一个名叫于辅的殿前司管干使臣。
蓝珪还想继续追问下去,被吴益摇头制止了,别说是黄脸汉了,就连这个名叫于辅的管干使臣,都有可能仅仅只是其中一枚被利用的棋子,既然是随时可以舍车保帅的棋子,他又能知道多少内幕详情呢?要想挖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就得甩开脚丫子和人家赛跑,而第一步就是得尽快找到于辅,不然别说吃肉了,估计连汤都没得喝。
事实上黄脸汉被当场揭穿之后,韦谦也是这么想的,吴益等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跑去殿前司找选锋军统制吉俊了。
吉俊现如今是行在四壁巡阅使,建康城所有城门均在其掌控之下,可以说大权在握,他在东城门附近给自己寻了个干净的别院,今日天气不错,正亲自给心爱的坐骑梳理马鬃,一见韦谦慌里慌张的跑进来,不禁诧异道:“小国舅爷乃千金之躯,有事打发小崽子传信即可,为何亲自跑这一趟?”
“你啊你,倒是清闲得紧!”
韦谦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汗水,一把攥住他的大手道:“蓝都知刚刚去军头司虎柙把人逮走了……”
吉俊听他说完,缓缓放下手里的竹篦子,背负着双手在院子里转了几转,忽然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吉俊的声音虽然很低,然而传到韦谦的脑袋里却轰隆作响,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的,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丘八大爷,狗急跳墙,杀人纵火,任何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当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咦,甚是惊怪,蓝都知是怎么知道蒯挺是假冒的?”
吉俊摸着左腮下的一撮黑痣长毛,自言自语道。
韦谦眼前立马浮现出那个大大咧咧的赤膊军汉:“不用猜了,准是八字军的人在背后搞鬼!”
“何以见得?”
吉俊一听到“八字军”三个字就神经过敏,上次在平江城闹市两军械斗,如果不是解潜解管军出面顶罪,这会儿他肯定哪凉快在哪呆着了。
韦谦抬头望着刺目的日头,忧心重重道:“他们能找到八字军的赵撙指认蒯挺,就会顺藤摸瓜找到我们,说不定官家早就已经有所怀疑了……老吉!别再顾左右而言其它了,你要杀人灭口,那就赶紧动手吧!”
……
从皇城司亲事营到殿前司选锋军的营垒要经过一条内河和九个街区,等到吴益和蓝珪领着禁卫所亲从官赶到的时候,明显晚了一步,选锋军管干使臣于辅正硬梆梆的躺在军法行刑台上,浑身上下被打得皮开肉绽,早就气绝身亡了。
蓝珪怒气冲冲的责问吉俊为何草菅人命,被人家硬生生的顶了回来,说是于辅未奉军令,私役军士从事非法勾当,按律当仗责八十军棍,他被当场杖毙实属意外,并非有人刻意致人殒命,说完还把早就伪造好的一份罪状呈递过来。
吴益接过来仔细一看,上面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于辅私役二十名军士充当地痞街霸的打手,致使城中数名平民百姓无辜受伤,结尾之处赫然印着于辅的血手印,诉状背面还有几个苦主签的字画的押,明明知道是假的,却没时间去一一查证。
两人窝了一肚子火回到行宫向官家复命,赵构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慢悠悠的在龙书案前踱着步子。
“陛下,”吴益实在是心有不甘,忍不住道:“吉俊所示于辅罪状,应属临时伪造之物,只需按苦主名籍一一核实,便知真假……”
赵构摇了摇头道:“何以见得是临时伪造之物?既便明知是吉俊刻意为之,又有何用?”
吴益登时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于辅的罪状是真是假,对于赵构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幕后之人之所以暗中策划假冒伪齐刺客一事,无非是想往岳飞头上泼脏水,进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此前赵构公开宣称让岳飞并统淮西之军,消息一经传出,文臣们表示强烈反对,武将们虽然嘴上不说,私下里早就炸开了锅,谁都不想让岳飞占这么大便宜,暗中做些小动作自然是难免了。
赵构反复琢磨了一下,嫌疑最大的是刘光世,虽说他下台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说不定抱着共归与尽的心态也未可知,毕竟韦谦是他的女婿,假冒伪齐刺客这种事情操作起来有得天之便。
再一个就是张俊、韩世忠,甚至杨沂中,把岳飞扳倒之后,他们都有机会接替刘光世掌军。若说这三人之中,最不应该的是杨沂中啊,别的不说,自身资历太浅,按资排辈根本轮不到他,若说此事跟他没关系,那为什么假冒者偏偏是殿前司的人……
赵构的猜测很快就有了答案,杨沂中得知事情详情之后,当天便急吼吼的跑过来解释了。据他所说,于辅私役帐下军士之事,吉俊曾向他报备过,不过当时没放在心上,以为依军法处置也就是了,没想到竟将人杖毙了。
杨沂中为了剖白自身,强烈要求严惩吉俊吉俊虽是他的直属下级,但按照官制规定,他只有管理权没有处置权,换句话说,吉俊犯了事,他可以上章参奏,案劾其罪,却无权私自处置。
他这样铁面无私,不光不给吉俊求情,反倒急欲重治其罪,如果吉俊是在为他办事,显然于理不通,是以赵构第一时间就把他的嫌疑排除了,最后就剩下刘光世、张俊和韩世忠三人,刘光世既是行将就木之人,倘若是他事情倒简单了,直接下旨褫夺兵权,令其归家养老也就是了,然而如果不是他,而是另外两人之一的话,那就不得不防了。
虽然这件案子突然中断,最终没能查个水落石出,但有一点可以盖棺论定,那就是岳飞和伪齐没有半毛钱关系,之前的种种猜忌纯属无中生有,既然如此,为何不重践旧诺呢?
岳飞现如今正在永宁驿里禁足,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派谁去安抚他好呢?
赵构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忽然停住脚,直直的盯着吴益道:“益卿,你和岳侯交情匪浅,那就代朕走上一遭吧!”
吴益怔了怔道:“小臣官卑职微,恐难当此任。”
此前吴瑜说让他去御辇院做干办官,他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给人抬轿子这事吧,好说不好听,哪有军头司干起来带劲啊,何不趁此机会替自己游说一番?
正在犹豫之时,赵构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笑道:“若不是益卿胆大心细,两次出手相救,岳侯焉得有今日?唯有你去替朕安抚,方不显唐突,不必推辞了,朕意已决,速去速回!”
吴益无奈,这就叫胳膊扭不过大腿,躬身却步正要退出殿阁,赵构忽然又叫住他道:“此前有个韩姓之人入宫传信,说是益卿至交之友,其人现在何处供职?”
韩诚?
吴益忙道:“他如今寓居于僻街陋巷之中,并无职事。”
“传朕旨意,着其速参吏部,接替韦谦就任军头司干办官之职!”
赵构说完之后,长袖一摔,自顾自的走到后堂走了。
吴益呆若木鸡,韩诚这是交了什么狗屎大运,我削尖脑袋都没挤进军头司,他屁事没干就捡这么大漏,这还有天理吗?
他从殿阁里稀里糊涂的走出来,迎面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浓浓的胭脂粉味儿,仔细一瞅,原来是在余容阁当值的小黄门关礼。
“吴承旨,才人请你过去一趟。”
关礼一改此前的傲娇姿态,恭恭敬敬的躬身施礼。
吴承旨?
吴益再次懵逼,今日这是怎么了,竟出意想不到的幺蛾子。
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自打他从余容阁走了之后,吴瑜就将他想调到军头司当差的事儿给官家说了,赵构其实早就想好了,他也认为让吴益去御辇院抬轿子实在是大材小用,是以二话没说,便决定将其改迁为枢密院机速房副承旨,虽然是平调,都是从八品,但枢密副承旨经常在枢密长官面前晃悠,偶尔还可以入宫面呈军机文书,比抬轿子的御辇院干办官可体面多了,吴瑜笑得嘴都合不拢,特意安排关礼在殿外候着,把大弟请过去好好庆祝一番。
吴益猛然意识到,秦桧老小子就是现任的枢密使,今后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办差,这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不由心中一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是狐狸终会露出尾巴,这老小子一旦有什么图谋不轨之举,必定逃不过自己的火眼金睛,一旦逮到机会,决不手软,趁早剪除了,免得将来翅膀硬了祸害人,嗯,就这么办!
他想的挺好,岂知这一脚陷进朝堂之争的漩涡里,从此之后再也不得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