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书房内三四只蜡烛的烛光下,幸时打量着阴影下的钱渊,白日里觉得他容貌稚嫩,如今却在阴暗的背影中觉得其棱角分明又好似没入迷雾看不清晰。
王忬背着手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缓缓坐下。
钱渊有点怜悯这位浙江巡抚,大规模倭乱在他手里开启,但绝不可能在他手里结束,运气好还能逃离这个火山口,运气不好……看看下任浙江巡抚李天宠的下场吧,直接拉到北京菜市口了。
“贤侄真是用心了。”王忬第一次对钱渊用这种称呼,“日后是想进职方司?”
“呃,小侄倒是想进武选司。”钱渊腆着脸笑道。
“哈哈,还是职方司好,可以一展抱负。”王忬笑着摇头。
“钱公子不如入大人幕府……”幸时试探问:“虽然有孝在身,但事急从权。”
钱渊精神一振,知道到时候了,他放在桌案上的右手微微颤抖,带着希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王忬。
迟疑了会儿后,王忬摇摇头笑道:“一来贤侄还要守孝,二来还需举业,你应该是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钱渊泄气点头,“恩,正好出了孝期。”
“勉力吧。”王忬使了个眼色,幸时在桌案下踢了钱渊一脚,后者泱泱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钱渊赶紧接过张三递来的衣衫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特么换算成阳历都四月份了,咋这么冷呢!
一路吹着风回了铺子,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点心都摆上桌,甚至李四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出来。
“怎么样?”一直没见到的杨文急匆匆问。
“什么怎么样?”钱渊懒懒的低头喝着鸡汤。
“听说倭寇被彻底剿灭!”
“噗!”钱渊没忍住一口鸡汤将凑近的杨文喷的满头满脸,“不识字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
张三李四等人都在苦苦忍笑,他们都是跟着钱渊回杭的,路上听多了各种倭寇流窜的消息,也知道自家少爷对抗倭形势不大看好。
等杨文灰头土脸的下去,钱渊才慢慢的整理思路,入王忬幕府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但为什么王忬也不愿意呢?
从能力上来看,钱渊已经展现了足够的水准,而且和倭寇仇深似海,王忬却不愿意用。
是因为王忬不愿误了钱渊的前程?毕竟松江府案首考个进士的几率不小。
至今保持现代人思维模式的钱渊摇摇头,他从不敢高估任何人的道德观,如果是孙季泉还有可能,王忬嘛……
钱渊嘿嘿笑了笑,原本只是巡抚浙江,如今却要将松江府扛在肩上,王忬胆气已失,现在估摸着怎么找替死鬼呢。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
钱渊虽然已经离去,但巡抚衙门内的书房里烛光依旧,王忬在地图上反复比划,不时叹息。
对于钱渊,王忬有特别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胸有成竹万事于心的信心,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正确。
想起两次谈话中的各种机锋暗喻,王忬不禁嘴角微翘,真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倒像个世故的官僚。
“东翁,真的调兵北上?”幸时小心翼翼问道:“台州那边形式不太好。”
“调兵北上,至少……至少要有个态度。”王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都是被我压下来的。”
迅速浏览一遍后,幸时腮帮子都在鼓,不仅仅是台州、嘉兴,还有金华、绍兴、湖州、处州都遭倭寇侵袭,死伤人数虽然不多……但这是报到巡抚衙门的,不用说,肯定是删减版。
深深吸了口气,幸时咬着牙说:“真的和钱渊所说……比他说的还要严重!”
“不错,而且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已成定局,调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前者海路,后者陆路,另令汤克宽率兵南下支援台州。”王忬犹豫了下,“如今的应天巡抚是?”
“彭黯,江西人,但是嘉靖二年进士。”幸时对这些人事档案如数家珍,“应天巡抚名义上辖十二府州,但实际上权柄不重,而且不兼任提督军务,没有兵权。”
江西人,这是严嵩的同乡,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同年,但通过幸时的语气,前后顺序,王忬很容易判断出,彭黯是徐阶的人。
也是,应天巡抚这个职务是不常设的,而且往往和苏松巡抚混淆,彭黯要不是徐阶的人,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调兵之前去一封信?”幸时轻声问:“毕竟是越境……”
王忬点头同意,一般情况下,明军是不可以越境击贼的,这也是为什么台州府倭寇屡剿不利的原因,但松江府是个例外,不仅仅只因为徐华亭。
松江府隶属南直隶,而南直隶是明朝皇权传承出现的一个畸形,南京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所有朝廷机构,但没有太多的实权,甚至对于南直隶的十二州府也没有实际管辖权,比如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政务、官司往往是受浙江省布政使、按察使管辖的,这也是朝廷后来设立苏松巡抚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王忬是绝对不敢调兵越境追击流窜福建的倭寇,但有胆子追击流窜松江府的倭寇。
但松江府如今压根就是不设防的……王忬有点头痛,南京城里虽然一堆大佬,但应天巡抚没有兵权,松江府区域不小,将来又必定是倭寇侵袭的重灾区,但那儿现在压根就没多少明军驻守也就一个金山卫。
王忬觉得有必要上书朝廷,在松江府设立总兵。
越想越是头痛,王忬轻叹一声,“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
幸时一愣,这是苏东坡填的一阙减字木兰花,后面是“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
“东翁……”幸时小声劝道:“如今浙江沿海处处烽火,松江府、苏州府日后也……”
“嗯?”
“倭寇来往无踪,东翁难道处处派兵?狼土兵不能久驻浙江,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幸时行使一个幕僚的基本职能,“不如求去?”
将“不如归去”改成“不如求去”,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前者是挂冠归乡,后者只是换个位置以避祸。
王忬长叹一声,“难啊,难啊!”
幸时沉默片刻后说:“应天巡抚彭黯曾任兵部右侍郎。”
王忬摇摇头没说话,自从七年前夏言弃市,朝中严嵩得势,徐阶虽然入阁但也只是苦苦支撑,彭黯虽然有足够的资历,但徐阶同党的身份,导致其想拿到浙江巡抚这个职务实在是难上加难。
一阵沉默后,王忬突然回头问:“钱渊今天来巡抚衙门,所为何事?”
幸时赶紧将张四维的事如数托出,“之前东翁亲临前线,所以扣押不敢释放,现在东翁回杭,钱渊心急了。”
王忬嘴角动了动,在厉行禁海,剿灭汪直之后,自己肯定不会再下死手,这时候杀掉明军中人脉甚广的张四维,虽然算不上大事,但他绝不会为钱渊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王忬挥挥衣袖,“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