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如张居正、戚继光这般有着极高天赋,极强实际操作能力,同时也极度自信的天才是很少的,更多的人能够混出头凭借的或是资历,或是人脉,或是一点点自知之明。
赵文华就是这种人,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军略之才,没有超人的胆气,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作为帮手,但赵文华也有自己的强处,一支生花的妙笔。
夜色渐浓,小小村落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书房里那两盏油灯倔强的放射光芒。
聚精会神了两个时辰,来来回回打了五遍草稿,赵文华才正式动笔写下这篇奏折。
将笔搁置在笔架上,复查一遍后,赵文华满意的点点头,虽然大局是干爹严嵩掌控,朝中由小阁老严世蕃操纵,但这本奏折却能够无风掀起三层浪。
全盘计划已经拟定,甚至早在他南下督战之前就已经拟定,张经不愧是如今朝中资历最深,立下战功最多的名帅……
赵文华在心里叹息了声,他也是浙江人,其实对平定倭乱的张经在内心深处也抱有一份感激,但朝中政争酷烈,哪里有喘息之机,更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掌控这一切的是老迈但尤为精明的严嵩。
略略等了等,纸上墨迹已经阴干,赵文华正准备取来信封,突然一只手突兀的从他身后伸出,轻轻抽走了那张纸。
“哗啦。”
赵文华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脸惊恐的转头看见神色漠然的钱渊。
“展才,你……”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口中轻声道:“总督养寇不战,闻朝中多有弹劾,方贸然出击,连遭败绩,苏松多有城池陷落,杭州、余杭遭倭寇围攻,幸有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杀贼千余,俘虏四百……”
“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出谋划策,又以信使告知双江,然双江严令俞大猷不得出击,后瓦氏土司愤而出战,西进嘉兴,于王江泾与胡宗宪、卢镗围剿倭寇……”
声音越来越轻,钱渊终于停了口,但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浓,他紧锁眉头看向赵文华,“有用吗?”
“……”
“这封弹劾奏折……陛下会信?”钱渊扬扬信纸,“那位小阁老能做什么文章?天下人可不是傻子。”
赵文华强自镇定,偷眼瞄了眼侧屋,“或许有用……”
“别看了,侧屋没人。”钱渊摇摇头,“不可能,就算张半洲是因为朝中弹劾方才出战,就算张半洲真的连遭败绩,陛下也不会贸贸然处置。”
“养寇不战……好大的罪名,但要知道这不是西南、西北,在东南养寇,江南士林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张半洲,陛下不会相信的。”
钱渊缓缓坐下,眯着眼睛打量惊恐的赵文华,“更别说是聂双江了。”
“什么?”
“梅村公三番两次提到,双江不足以畏惧,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钱渊冷笑道:“难道就靠这封狗屁不通的奏折?”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封信扭曲事实,诬告张经,同时将瓦氏土司、胡宗宪甚至钱渊捧出来,一旦送进京城,可能朝臣半信半疑,但嘉靖帝不会贸贸然处置封疆大吏中分量最重的浙直总督张经。
吕本是浙江余姚人,徐阶是松江华亭人,聂豹又督战松江、苏州,都是可以咨询的对象,更别说浙江巡按吴百朋也是浙江人,而且还有单独上奏之权。
最关键的是,这一朝的锦衣卫在陆炳的统帅下,成为了一支势力庞大,无孔不入的怪兽,别说这一战的真假,就是赵文华在哪儿写下的奏折,估摸陆炳都能差的清清楚楚。
就算陆炳和严党关系匪浅,但这种大事,他绝不敢隐瞒事实,要知道他的地位来自于嘉靖的信任,并不来自和严嵩严世蕃的亲善。
所以,钱渊绝不信,这份奏折能将张经、李天宠,甚至聂豹拉下马。
最让钱渊不解的地方在于,不知道张经那边如何,但聂豹似乎有了些猜测,在接到一封京城来信之后,立即将自己驱逐出松江。
钱渊相信,这一切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展才,何必如此?”赵文华打破了沉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双江将你赶出松江,你还记挂不忘……”
“张半洲可从来对你不闻不问,几次还冷言冷语说什么孺子安知大事……”
“展才,你前程似锦何必执着这些事,要知道吏部考功司两次记录你守城功绩,一旦中了进士,立即提拔任用,日后有你一展宏图抱负的机会……”
钱渊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视线缓缓落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赵文华立即住了嘴,在紧张的情绪下,他一直没发现,黑色的桌案上赫然摆着一把狭长的苗刀。
“梅村公,钱某人自认是个惜命的人,我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曾祖鹤滩公状元之名天下皆知,叔父凛然气度朝中皆翁,十六岁的秀才,松江案首,的确前程似锦。”
钱渊慢慢拿起苗刀,右手按在刀柄上,双眼直视赵文华,眼神犀利异常。
“但是,当嘉定一战卢斌即将败北的时候,我下令打开城门,第一个持枪出城。”
“但是,当倭寇猛攻崇德,城头即将失守的时候,我第一个持刀冲上城头,砍下倭寇首级。”
“但是,当倭寇夜袭,崇德失守的时候,我直面倭寇,一步都没有后退。”
“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看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会做什么……”
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赵文华的身子猛烈的颤抖起来。
“临平山一战,官兵大获全胜,胡宗宪回杭州主持大局,戚继光收拢残兵去了北新关,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毅然留下安抚民心。”
“当夜,残留倭寇夜袭,赵文华及随从六人惨死。”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说不说在你,做不做在我。”
“当然了,梅村公南下督战浙江,分量不轻,一旦身亡,朝中必会问责,钱某人所作所为只怕瞒不了人。”
“但想必张经、李天宠,甚至徐华亭、聂豹都会暗自欣喜。”
“最重要的是,梅村公,想赌一赌吗?”
赵文华连人带着椅子往回退了两步,满脸恐惧的连连摇手,半响后才苦涩道:“我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