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坐在主位上的张经面色平静,心里有些无奈,眼角余光扫了眼李天宠……我都不折腾了,不搭理那厮了,你倒是来劲了?
说句实在话,张经还真没把钱渊放在眼里,虽然这是一枚明显分量不轻的棋子。
虽然人脉广到让张经这个浙直总督都眼红,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等到中了进士能手握实权,张经早就致仕了。
所以,张经的选择是,不搭理他。
只要不搭理那厮,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阻力,张经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擒杀倭寇首领徐海,然后回身扫平嘉兴府、苏州府残留的倭寇,然后……
然后自然是论功行赏。
到现在张经也算看清楚了,倭寇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根除的,而狼土兵不能久驻东南,他正在打算招募训练新兵,只要这一总督任上不出岔子,等双江公致仕,自己至少能做一任大司马吧?
张经的视线在面前诸人身上扫过,瓦老夫人明显还心有怨气,胸前起伏不定,田洲狼兵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作战主力,尚需要安抚,对此张经有信心,他和瓦老夫人打过不止一两次交道。
俞大猷、卢镗都是名将之流,只是手下带着一帮熊兵,湖广调来的客兵比东南沿海卫所兵优秀的地方仅仅是,不会一哄而散将主将丢给倭寇……日后将招募来的新兵让他们训练,他们是张经长期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吴百朋能文能武,上马可治军,下马可安民,放在汉唐当是名臣之流,这是张经最为欣赏的人物。
张经的视线短暂的在胡宗宪身上停留,这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只可惜……居然巴巴先后跑到王江泾、松江府来抢功!
堂内寂静无声,众将都在等张经发号施令,行最后一击。
“咳咳。”张经满意的点点头,轻轻咳嗽两声,示意随从将地图铺开。
“苏州城下分兵后,徐海尚有万余倭寇,王江泾一战,徐海率三千倭寇溃围而出,到如今不足两千。”
“虽然只有不到两千倭寇,但战力非凡,多有红衣黄盖的真倭,想要除恶务尽,还需费些手脚。”
“不错,那些真倭悍不畏死。”瓦老夫人闷闷点头,她这几日心情很是不爽,刚才公然怼上李天宠并不仅仅只是为钱渊讨个公道。
田洲狼兵死死咬住徐海,但其他官兵似乎并不热心,即使是俞大猷麾下将官也很少冲锋陷阵,这导致田洲狼兵受损极重,瓦老夫人嫡亲的侄儿都战死金山。
张经威严的目光扫过俞大猷、卢镗,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如同石头落入池塘引起的涟漪,几息之后已经近在堂前。
“大人,大人……”一个仆役连滚带爬的在堂外摔倒,惊恐的伸手指向身后。
众人转头看去,个个神色呆滞,眼神中带着诧异和惊恐。
大踏步走进来的三人身材魁梧,微微落后的两人身披黑色大氅,领先一人身穿大红色绣着龙状物的官袍,三人腰间都斜跨着狭长略弯的直脊佩刀。
堂内最嫩的侯继高有些茫然,身边的董振邦低低道:“绣春刀、飞鱼服……”
其实绣春刀并不是锦衣卫的专属,部分宫廷侍卫也会佩戴绣春刀。
飞鱼服也不是锦衣卫的专属,弘治、正德年间,很多游击以上的武将和六部大臣都得赐飞鱼服。
但在嘉靖年间,仅次于蟒服的飞鱼服是锦衣卫的标配。
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这些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侯继高不由张大了嘴巴,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锦衣卫简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在浙江混迹时间最长的卢镗已经认出了领头那人是锦衣卫浙江千户。
张经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有些呆滞,也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愤慨。
一个名字在他喉间打转,当年也立下大功被弹劾以至于自杀的朱纨。
张经完全没想到朝中围绕着自己的风暴,脑子里只疑惑于,自己并没有严禁出海,也没有搜捕海商,为什么会有人弹劾自己,以至于陛下直接派出锦衣卫。
悄悄躲在角落里的胡宗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原本他还不信赵文华的夸口,如今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严党的实力,要知道这一朝的锦衣卫最得陛下信任,难道严嵩使得动陆炳?
“半洲公。”锦衣卫浙江千户周宏正倒不凶神恶煞,甚至还行了一礼,“陛下召浙直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回京,立即启程,不得逗留。”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张经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用力抓住周宏正的肩膀,“明日启程,明日启程……徐海今日可擒!”
周宏正往后退了半步,一甩肩膀挣脱开,目光微凉,“半洲公,陛下亲口传令。”
张经呆了半响,喟然坐倒,呆呆的转头看向众人,视线所过之处,无人直视,纷纷偏头错过他的视线。
一刻钟之前,他还是手掌十余万大军的统帅,不久前率军取得王江泾大捷,正准备擒杀倭寇首脑徐海。
而如今,他却成了被锦衣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虽然没有类似的命令,也没有锁拿二字,但他很清楚,入了昭狱,纵有聂豹回京在朝,也难有作为。
区区三个锦衣使者,就能在众军环绕之中拿下主帅,这就是皇权之威。
张经从没想过,也不敢挟军以自保,所以,他只能被押解入京。
双手摁住椅侧缓缓站起,张经枯干的手掌青筋毕露,从让开的三个锦衣卫中穿过,缓缓走出大堂,花白的头发被劲风刮得一阵凌乱,众人都只觉得心头凄凉。
周宏正松了口气,转头瞄了眼身子颤抖却不肯起身的李天宠,愣了下后他一挥手,两个锦衣卫撇嘴上前伸手将李天宠搀扶起来。
对锦衣卫来说,张经的表现是特殊情况,李天宠这副模样才是标配,不这样……他们都觉得是对锦衣卫的不尊重。
真的是不得逗留,一行人出了府立即启程,堂内的沉默还在持续,直到不耐烦的瓦老夫人发话。
“怎么办?”
回答她的还是一片如死一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