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打落水狗几乎是隐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期盼，在战场上，一旦开始痛打落水狗，那这一战的胜负基本上已经没有悬念了。

但战争往往是带着极强的目的性的。

所以，当龙川村的村民们带着痛打落水狗的心理出击将倭寇们搅成一锅粥的时候，他们诧异的发现，援军虽然缓缓逼近但完全没有压上的意思。

惨叫声、闷哼声同时响起，发音古怪的八格牙路和十里不同音的徽州土语对撞，一片大乱。

张三和二把刀都是心头大乱，他们不敢贸然压上的原因在于那三名被俘者逃窜被杀，但现在龙川村民的举动打乱了他们下一步部署。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站在阵型前段的杨文，这位皮肤白皙的台州青年神色严峻，手中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当看见宝蓝色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沉声道：“追击，五人一组，狼牙筅开道。”

沉重的脚步声响在钱渊的心头，紧紧跟在李福身后的他不停左右微微摆头观察地形，左边是山崖，右边是广阔的田地，大片的油菜花有大半人高。

要冒一次险吗？

钱渊在心里盘算，如果往右跑入田地，一头钻入油菜花，倭寇们未必会追杀自己，可能也未必追得上，毕竟后面有追兵。

但万一倭寇是死心眼呢？

虽然他曾经在嘉定在关键时刻领兵出城，虽然他曾经在崇德城破直面倭寇，但从本质上来说，钱渊是个不喜欢冒险的人，更别说用自己的生死作为失败的代价。

钱渊还没下定决心，机会稍纵即逝。

“呼呼呼……”前面的倭寇突然停下脚步。

倭寇首领叽里呱啦迅速说了一阵，十多个倭寇走向右边，剩下的倭寇矮下身子钻入了油菜花田。

往里走了几十步，钱渊在倭寇长刀指挥下老老实实蹲下。

追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不比那些倭寇，这几个明人脑袋上都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王陆紧张不知所措，钱渊蹲在地上，手里乱摸着什么。

现在逃吗？

不可能了。

钱渊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躯，尽量不发出浓重的喘息声，一柄长刀从他背后伸出，就压在在他肩膀上，甚至他还能仔细观察到带着血腥味的刀尖在颤颤巍巍的抖动。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钱渊隐隐听见杨文的高声呵斥，张三的怒吼声，还有田洲狼兵带着古怪的嘶吼。

暴喝声突然在前方响起，大片的油菜花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钱渊身后的倭寇拎起长刀迅速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小声吆喝了一句。

“跟上来。”李福没了之前还算和善的面孔，一脸的凶神恶煞。

钱渊手撑着泥土爬了起来，王陆两腿战战跟在后面，突然钱渊脚步一顿，后面的王陆一头撞了上去。

惨烈的厮杀就在油菜花田前发生，当援军匆匆忙忙的追击的时候，谁都想不到倭寇如此胆大，就在拐角处的油菜花田设下埋伏。

当官兵大部通过，而且隐隐可见前方小股倭寇的时候，埋伏在油菜花田地里倭寇突然从侧面杀出。

走了十几步，透过油菜花的间隙，钱渊咬着牙看见一个脸熟的护卫被一柄长刀搂头砍在肩膀上，喷溅出的鲜血糊在倭寇的脸上，另一个护卫抢过来将倭寇扑倒，狠狠一个头槌撞下去，但随即一柄狭长的长刀捅在护卫的背心处。

忍不住往前挪动了几步，钱渊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呼声，他定睛看去，冲杀在前的刘洪在地上哀嚎翻滚，身边赫然是一只被砍下来的手臂。

援军一片大乱，本地聚集而来的乡勇、卫所兵丢盔弃甲向后逃窜，前方诱敌的倭寇返身杀回来，冲进阵中大砍大杀。

关键时刻，在崇德县中得俞大猷赞赏，在杭州城中为戚继光垂诞的杨文展现了他的能力。

纷乱的战局中，杨文紧急组织起一批人手，以举着狼牙筅的钱家护卫为核心，以长枪手为中坚，以狼兵为后翼，死死守在两股倭寇中间。

倭寇的长刀够不着狼牙筅后的兵丁，纵然有不畏死的倭寇用手遮挡脸部冲上去，树立的盾牌也将其挡住，随后有长枪从缝隙中刺出。

一百多人组成的椭圆形的阵型就依靠山崖，站在最中间的杨文镇定自若大声指挥，倭寇们分成两股试探性攻击，要么被长枪拒之阵外，要么被凶悍的狼兵缠住一阵厮杀。

“还不错，省的我们上阵。”

“拉倒吧，我们上阵怕是撑不住，估摸是从浙江调来的……应该是狼土兵。”

“这股倭人也够凶悍的，好几百人硬生生被杀散了。”

被李福等人夹在中间走出油菜花田地的钱渊沉默的听着，他微微踮起脚尖，看见阵中杨文身边那人死死的看着这边。

虽然距离五六十米，但钱渊清晰的辨认出，那是叔父钱铮。

对视几眼后，钱渊沉默的垂下头，看着地上汇集在低洼处的大片血迹，血液渗入泥土后变成紫黑色，被砍断的长枪，丢弃的军械随处可见。

隐隐听见呻吟声传来，钱渊转头看去，一个浑身是血的钱家护卫蜷缩着身子正盯着这边，探出的手掌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嘴唇微启，眼神涣散。

钱渊认得他，这人姓田，是两年前从杭州回华亭后第一批招募的护卫，是钱家的佃户子弟，崇德一战那一夜就站在钱渊身前，华亭城外一人刺死三个倭寇，侯继高曾经想将其撬走还被杨文怼了一通。

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脸色惨白的钱渊垂下头不忍再看。

虽然百余官兵还在严阵以待，但倭寇猖狂的视若无睹，打扫战场，补充武器，将受伤未死者一一砍死，甚至还跑到龙川村去看看还有没有便宜可占。

一切都整理妥当后，倭寇们这才施施然离去。

“不动，不动！”面色铁青的杨文高声呵斥蠢蠢欲动的手下，视线落在倭寇中的那道蓝宝色身影上。

“呃，那个姓王的家伙呢？”

“不见了，哪儿去了？”

“逃了？”

钱渊垂着头沉默的走着，绕过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冲出阵营的钱铮一个不留神踉跄摔倒。

但钱渊的视线并不在钱铮身上。

油菜花田深处，一个昏厥的青年趴在地上，后脑勺正潺潺流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