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廷推,稀里糊涂的廷推结果,消息散播开后,大部分官员都不明所以,但明白的都心里有数。
有的人在羡慕,那松江青年还没正式步入仕途,就已经是简在帝心了。
有的人在暗笑,那松江青年还没进京城,已经惹了好些仇家了。
其实后一种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
毕竟钱渊太年轻,而展现出的能力和人脉又太让人眼热,他拥有无数的可能性。
那些了解他的人,往往会很关注钱渊的第一次出手,三年前杭州,借势为父兄复仇,金宏、张四维下场之凄惨是摆在那的。
很多人对钱渊有着相似的判断,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同时睚眦必报的人。
这一夜,京城中,有些府邸书房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其中,就有徐阶。
久久盯着闪烁摇摆的烛光,猛然跳动的烛花让徐阶从沉思中醒来,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叹息声。
这个身材短小的老人心性之坚韧是常人难以比拟的,少年得志,探花之名遍传天下,但随后先丧父,后丧母,再丧妻,又被一脚踢出翰林院去福建延平府。
但如今,他是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能够从一个推官爬到如今的位置,徐阶自认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
其一,在被贬谪出京后,徐阶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攀上了心学这只粗腿,后和欧阳德、程文德等人于灵济宫讲学,正式成为了心学的门面人物。
其二,徐阶从一介推官开始连续升迁,但让他一举飞跃完成质的改变的是,入詹事府为洗马兼翰林院侍讲。
正是这次升迁,让徐阶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怀抱,这才有了入阁的可能性。
所以,坚韧不拔的徐阶今夜有些黯然神伤,碰上嘉靖帝这种难伺候又心思诡异的皇帝,真是前世不修啊。
今日廷推,理论上有资格出列推荐的无非四人,内阁严嵩、徐阶、吕本,以及兵部坐堂尚书杨博。
吕本和杨博都不想趟这浑水,推荐胡宗宪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理应沉默的李默出列是在徐阶预料之中的,但没想到他推荐的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要知道,李默前些日子是和徐阶有来往的,期间提到过徐阶的同年,嘉靖二年进士,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这是摆不上台面的交易。
当嘉靖帝询问还有其他推荐的时候,徐阶一度试图推荐王浩,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很快想通全盘,李默是嘉靖帝最新推出的那面旗。
原因很简单,徐阶自认为最重要的转折点是重入翰林院。
而就在几天前,嘉靖帝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
虽然嘉靖帝不讲规矩,但有些规矩是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打破的。
当年张璁、夏言都是以中旨入阁拜相,但他们都不是翰林出身,于是嘉靖帝都令他们兼任翰林学士,比如夏言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一个月后就入阁。
一个多月前,李默已经在直庐值班,虽然还没入阁,但实际上已经在行使阁老的部分职责权利,因为如今内阁只有严嵩父子有资格票拟,徐阶、吕本只是备皇帝咨询,李默来直庐值班也有相同的待遇。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默在兼任翰林学士后,已经有了入阁的前提资格。
吏部尚书直接入阁可能性不大,但变通的法子多的是,李默只要转任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就能立即被嘉靖帝简拔入阁。
徐阶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在心里琢磨那位老对头严嵩这次和自己有没有默契。
这几年但凡陛下咨询,严嵩和徐阶都会举荐不同的人选,唯独这一次,徐阶放弃了。
“老爷。”
管家敲门而入,伏在徐阶耳边小声道:“有回礼。”
徐阶眉毛一挑微微点头,管家将炭盆放近一些,添了热茶出了门。
丢下书本,徐阶苦涩的一笑,自己和严分宜斗了这些年,没想到短短两年内要连续两次联手。
今日廷推结束后,徐阶的腿肚子都在发颤,他不敢想象李默入阁后的模样。
要知道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李默是正德十六年进士。
徐阶嘉靖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但那时候李默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从资历来看,徐阶是比不上李默的,从名望来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人家李默这一年多是直面怼严嵩,而徐阶缩着脑袋当了好些年的乌龟了。
徐阶很清楚,自己入阁能越过吕本,那么李默也可能越过自己……这方面嘉靖帝是不讲规矩的。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接受的,仅仅是可能也不行!
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严嵩年老昏花,徐阶怎么可能接受其他人来摘桃子。
名义上的老师聂豹都被他赶回了老家,何况李默!
所以,今天徐阶没有举荐,和严嵩达成了默契。
相比起来,徐阶难以容忍李默,严嵩更是如此。
李默上位,徐阶只是权位受到威胁,而严嵩只怕会晚年不保,当年就是严嵩将李默赶回家,以李默的脾性,严嵩下场会很凄惨。
“嘎吱。”
门被推开,徐璠探头看书房没有其他人才进来。
“父亲,据说钱家子明日入京。”徐璠低声问。
徐阶眼中透出精芒,训斥道:“与你无关。”
“是是是,但今日廷推,胡宗宪和曹邦辅……”徐璠嘿嘿笑道:“不管他选谁,都会得罪另一个。”
今日廷推,嘉靖帝到最后也没表态,只说三日后再议,言下之意是要先见钱渊。
不管钱渊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三日后结果出来,他至少会得罪一个。
是权倾朝野的严嵩,还是锐意进取的李默?
徐璠看父亲又陷入沉思,嘀咕道:“据说钱家子和赵文华、胡宗宪相交莫逆……”
被儿子打断了思绪,徐阶挥挥手道:“此事在外面,不得声张。”
“谁都知道……”徐璠又嘀咕了句才连连点头应下,“父亲,您……”
徐阶叹了口气,说起来那钱家子比儿子还要小好些,和族人不合,又丧父丧兄,短短几年间却名扬天下……
军功赫赫,东南沿海视其万家生佛,到如今,就连陛下都要亲自召见以定大事,而且还在南直隶乡试上榜,说不定明年就能登科。
和徐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知道是自己当年被贬谪出京,徐璠无人管束才如此不学无术,但徐阶还是难以忍受,一连串的松江土话将徐璠骂的脸色发白。
退出书房后,徐璠咬牙切齿,真是倒霉,无来由的被大骂一顿。
徐璠自然不会去埋怨父亲,只会将目标对准钱渊。
“兄长?”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亲自端着盘子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女。
“妹子……”徐璠勉强笑了笑,看向那少女训斥道:“没事儿就别出来转悠!”
“是,父亲。”少女声音冷清的很,言语恭敬却口气随意。
她是徐璠长女,幼年很是得宠,但这两三年愈发不讨人喜欢,不喜读书,反而喜欢耍刀弄剑,徐璠看见就烦。
徐四小姐抿嘴一笑,她是知道的,徐家人大都身材短小,但侄女却是唯一的例外,今年才十三岁,身高已经比其父、其祖父都要高了。
这个时代,女人个子比男人高……对男人来说,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徐璠看到就烦,每次都觉得自己是仰视女儿。
懒得看女儿,徐璠看了眼妹子,咬着牙低声说:“那厮要入京了!”
“钱展才?”
“就是他!”徐璠摩拳擦掌道:“三年前,这厮把你马车都推倒了,看为兄这次为你报仇雪恨!”
徐四小姐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看着徐璠离去的背影,轻轻撞了撞侄女的肩膀,“也是为你报仇雪恨呢,毕竟当时你都被撞晕了,当时兄长眼睛都红了。”
那少女扁扁嘴,晃晃脑袋,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