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媒来了。小跛子在楼梯口一探头,说了这句话,人就“嗖”的又缩回去了。
刘小青上班已经快三个月了,知道小跛子除了给大家分发布料线团,兼发厂里的各种通知,正式的和非正式的。
一个车间的女工都把目光投往秦玉梅这边来。谁都没有说话,车间里一片“嗒嗒嗒”的机器声。这和平常可不一样。女工们都有自己的姐妹,一边做活,一边家长理短说几句闲话。所以,车间里始终都在叽叽喳喳。机线有多长,女人的舌头就有多长。
刘小青无端紧张起来,这个老媒婆一直没来上班,刘小青心里也一直吊着这件。随着和秦玉梅亲近起来,担心秦玉梅干不过老媒婆的心事就越重。不由得看了秦玉梅一眼,秦玉梅若无其事踩她的机子。但刘小青却看见她悄悄拉开了小抽屉,把那把大剪刀拿了出来,放在打着的衬衣下面了。
刘小青吓了一大跳,心里突突跳了起来。这可不是吵个嘴,抓抓扯扯的事情。真要一剪刀捅了谁,弄不好出得出人命。为一个机台,惹这么大事?
那不行,不能让秦玉梅出这个头。比起秦玉梅,刘小青可经健壮得多了,力气自然也大得多。只不过从来没有和人打过架,也没想着要和人打架。但是,身架摆在这儿,那一巴掌打下去,秦玉梅不是也没敢和自己怎么样吗?
老媒婆既然来了,躲也躲不过。
“把剪刀收起来。”刘小青低声说道。
刘小青是这样想的,不管那老媒有多厉害,绝不能让秦玉梅为自己吃亏,当然更不能让秦玉梅动上剪刀。
“剪刀?剪刀在哪儿?”秦玉梅装模作样,低头找了一阵,反问刘小青道。
刘小青站起来,准备自己去把秦玉梅的剪刀收了。秦玉梅这才拉开衬衣,把藏在衣布下面的把刀收进了小抽屉。然后大笑起来,笑得踩不动机器。
“轮不到你。”秦玉梅说。
“什么叫轮不到我?本来就应该是我的事。”刘小青一副一人做事一人担的模样。
“你以为你厉害?你以为能是老谋的对手?”
“她有多厉害。”刘小青问。
“她有多厉害?”秦玉梅撇了撇嘴,这才接着说道,“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
“十个我……也不是对手?”刘小青一听这话,有点傻了,“那得几个你?”刘小青暗忖,自己恐怕对付得了两个秦玉梅的吧。我都轮不到的话,只怕你早就被打趴了。因此,看秦玉梅的眼色就有些怪怪的。
“一个我足够了,只是,不晓得我姐以后会不会瞧不起我了。”秦玉梅有些衰,看刘小青的眼色更怪,完全不是之前那个敢做敢当的角色。
“怎么说?”刘小青不解。
“就给你说一件事。也就是前年的事情,厂里和酱菜厂争巷子口那三间房,就老媒一张嘴,把酱菜厂几十号人骂回去了。”
“骂回去了?不是动手?”
“谁和你说动手的了?”
“那你拿把剪刀干什么?”
“这把剪刀本来是老媒的。我的那把钝了口,她没来上班,我拿来用。她来了,我就得还给她。”
“你吓死我了。”
“你以为厂子是农村啊,你读过书,也算得是个读书人。不晓得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不晓得要讲点文明礼貌啊。”秦玉梅哼了一声。那些日子,街道正推进一个叫“文明礼貌月”的活动。
听了这话,刘小青笑了。秦玉梅也笑了,既有点自嘲的意思,也为这话很有点时代感而得意。
“那,你又骂得过老媒?”
“我平时肚子里倒是有词,就怕骂起来的时候,想不起来,还有的怕是出不了口。”
“谁词多谁就赢?”刘小青大为好奇。
“那也不完全是,但若是谁翻来覆去一个词?自己都觉不好意思出口。”
说到这里,秦玉梅笑了起来。那次和酱菜厂的骂战,双方本来势均力敌。酱菜厂那帮婆娘也不是好惹的。她们穿着长水筒水鞋,个个系着个皮围腰,看去可比衬衫厂的女工们“下得烂”。
不过,正如秦玉梅所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而且好歹也是工厂女工,虽然是骂战,带脏的字眼也不太骂得出口,无非是互相揭揭老底,说一些极尽讽刺和挖苦的话,让人抬不起头来。
不知道老媒婆怎么想出“屎酱”两个字,酱菜厂的人一下子就哑了火。
“还想要巷口三间房,屎酱屎酱,想臭一条街啊。”
原来,酱菜厂想在巷口开一家门面,看上了这三间房。这三间房本来倒也是酱菜厂的地片,后来因为臭水流得一条街都是,街道居民怨声载道。于是手管局出面,把衬衫厂一个院子对调给了酱菜厂。那时候,是酱菜厂占了便宜。
这些年,街面上做生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铺面就变得金贵了。衬衫厂生产的衬衫都是定制,自己也倒是用不着铺面。可到了这种时候,就是傻瓜也晓得临街的铺面以后只会水涨船高。又怎么可能再和酱菜厂调回去。
酱菜厂的报告打上去。
这时候,手管局已经改成了二轻局,不光是名称换了,原来的领导也差不多都换了,领导水平也比之前的高。人家在报告上批的是,请与衬衫厂友好协商,妥善解决。
酱菜厂的厂长拿着批复来友好协商了好几次,但终究没能妥善解决。于是,酱菜厂的女工们出面了。她们搬来几十个坛坛罐罐,就在三间房前摆了一溜摊子,公开叫卖。
衬衫厂的女工们当然不干了,她们先是找到了厂长,人家都欺负到脸面上了,你这当厂长的,屁都不放一个,当缩头乌龟啊。
小老头儿眯着眼在布料上画他的线,哼了一声,说了一句,人家是厂长去摆的摊,堵的门?
衬衫厂女工们楞了一楞,明白了厂长的意思。于是就有了双方排兵对阵的一幕。
一句“屎酱屎酱”,衬衫厂女工们大笑,在精神上完全压倒了敌人。老媒一战成名。
刘小青也笑了,但还是摇了摇头。不要说骂人,就是这种损人的话,她恐怕是一个字也出不了口。秦玉梅刚才说轮不到自己,果然是有道理的。
小跛子又上楼来了,一拐一拐在过道分发布料。
“老媒呢?”有人问了一声。
“回去了。来续假呢。”
“怎么都不上来一趟?”秦玉梅问,“是不是病又重了。”言语间倒有几分关心。
“她说是就不上来了。就是那病了,都转移到骨头了。”
“癌?”听得转移二字,刘小青大吃一惊。
偏偏是刘小青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往刘小青看过来。好像老媒得的本来不是癌,只是她一说出口,就成了癌。
小跛子来到秦玉梅的机台,手里的塑料筐子里,除了线团,还有十几张一元,两元,以及五元的钞票。秦玉梅也从身上掏出五元钱放进筐子里,却抬头对刘小青说了句,“你不用的。”
但刘小青还是叫住小跛子,也往筐子里放了一张五元的钞票。放了以后,却有些心虚起来。刚参加工作,得添一些东西,这个月觉得轻松一点,给爸妈寄了去十块钱,衣袋里剩下的钱恐怕不够用到月底。
当过知青的参加工作没有学徒期,拿一级工的工资。轻工系统一级工的工资二十块,加三块的粮贴。刚好三十出头。五块钱,也是个数了。
“你记得告诉老媒,刘小青是新来的。”秦玉梅交待了一句。
“还要你说?”小跛子说完,看了秦玉梅一眼。
“你敢瞪老娘,反了你了。”秦玉梅怒道。并随手扔出一个线团,打在小跛子背上。
“给老娘捡回来。”
小跛子楞了楞,还是弯下腰找那个线团。找了半天没找到。一个女工踢了一脚,那个线团滚到过道上。小跛子捡起线团扔到秦玉梅机台上,一跛一跛跑了。
几个附近机台的女工们笑了起来。秦玉梅并没有生气,也跟着大笔笑,还说了句,“何明志长大了哈。”
何明志是跛子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