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季雨林遇到赵青成的经过,季长风说道“忘了说件事了,萧潇前今天天打来一个电话到车间说,说小敏考上了美院大学,她这两天就送小敏上来。”
“刚才你都没说。”刘小青说道。
“顾着说厂里开会的事,忘了。”
“这么大的喜事,你也能忘了?”刘小青嗔怪道。
“我故意忘了的,想找个好日子,你们都在家的时候,再说给你们听。”季长风一笑,“刚才说到赵青成,憋不住了。”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一家人都很高兴。暂时就把那“两丁抽一”事不提,季雨林看着季长风忙出忙进,帮着他做饭去了。这里才蹦出去,忽地又蹦进来,把一个木梳放在刘小青手上,问:“妈,你看看是不是这种。”
刘小青接过来,欣喜地说:“就是这种,你还真找到了。”
季雨林从妈妈脸上的表情看出来,这次是真的买对了。心里不由得对姚总又多了几分谢意。
季雨林高高兴兴出去了。刘小青举起手里的木梳,对着电灯看了看,她想要的木梳就是这种,平平常常的红木,简简单单的式样,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有分量,用久了,会自己浸出木油来,像是上的漆,越用越亮。
刘小青一直用的就是这样的一把木梳。那是刚刚瘫痪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成天就是哭啊哭啊,只想着不如一死了之,成天不吃不喝也不洗脸不梳头。
有一天,季长风带着儿子买回了一把木梳,儿子跪在床边,举着那把木梳说,妈妈我给你梳头。
刘小青的头发结了团,儿子梳不开,急得哭了。刘小青从儿子手里接过木梳,自己一点一点梳开来。也就是从那天起,刘小青打消了死的念头。
就这把木梳,一用就用了十几年,也不知怎么就会不见了。人出不了门,一把小小的木梳倒像是自己长了脚,刘小青让小林帮着找也没找到,小林却记在心里,见到卖木梳就要买一把回来,已经买过好几把相似的回来了。
每次买回来,刘小青都说就是这种,却还是骗不过儿子。今天真买到了,难为儿子为一把小木梳挂在心上。小林出去的时候,因为高兴,头碰着了电灯,这会儿,电灯还在摇晃。晃得刘小青有点眼花,就把眼睛闭上了,一手慢慢地梳着头,过一会再睁开来,眼前更是灼灼地亮了开来,却是一轮太阳,缓缓升起,她拉着小林的手送他上学……
“妈,你怎么啦?”季雨林端着饭碗进来,一眼看见刘小青泪流满面,慌得扔了碗,来到刘小青床前,“妈。”
刘小青一怔,从回忆中惊醒。忙着擦去脸上的泪,嘴里却说:“叫你不要开灯,你偏要开,晃得我眼都花了。我在这屋子里黑惯了,就有些怕光。”
季雨林的叫声和一叠子碗打碎的声音,把季长风吓了一大跳。季长风跟着进来,一看刘小青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刘小青心里挂着他们父子俩下岗的事。季长风装着没什么的样子,张罗着吃晚饭。
自从刘小青瘫痪以后,季长风就在刘小青的床前装了一块木板,支起来就是一张桌子。一家人吃着饭,季长风故作轻松地对季雨林说:
“今天找你一下午,找不到你。厂里已经开过会,一家人有两个在厂里的要下岗一个。”说着,碰了碰季雨林的脚。
“我早就听说了,”季雨林知道爸爸的意思。说:“大家半年前就在说了,不就是两丁抽一吗?”
刚才季长风把季雨林叫出去,就把厂里开会的意思说了,父子俩发生了严重的分岐。季长风把他想和陈汉中合伙开一个修理铺的打算告诉了季雨林。
修理铺就开在北郊,从东风厂出来一两公里路,原来是一片空地,现在成了小机电市场,搞修理的店铺好几十家,热闹得很。季长风很自信,凭着他和陈汉中的技术,就不愁找不到活路。
季雨林更想说服季长风。他对季长风说,毕竟你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现在不下岗,过几年就能退休,还可以有一份退休金。再说,你下岗也干不了几年。还不如让我下,我现在在外面挣的钱不比你挣的少。而且,也没有你那么辛苦。
季长风说,辛苦是辛苦,可我这是给自己干活,凭自己的两只手挣钱,不是给别人打工。季雨林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打工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说到挣钱的话,凭脑袋挣钱比凭两只手挣钱来得快。
季长风说,凭两只手挣钱心里实在,未必我几十年的技术混不了一口饭吃。
季雨林说,现在是信息时代,知识经济时代,东风厂为什么垮下来,就是因为技术落后,九十年代了,还用着六十年代的设备和技术,被淘汰是必然的。我就是再在厂里混几年,早晚还是死路一条。
季长风说,那么大的一个厂子,不会说垮就垮,政府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垮掉。
季雨林说,恰恰相反,还要依赖政府就非垮不可。爸爸你也知道,一没钱发工资了,头头就只会跑政府,跑了这几年,结果怎么样?
季长风不能说服季雨林,就不再说话。季雨林说,爸,干脆我们俩都出来,做个竞赛,看谁干得更好。
季长风摇摇头,小林,不是我拦你,我是怕你妈心里着急。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想想,你妈她一年到头关在家里,都十几年了,社会怎么发展怎么变化,她一无所知,要是她知道我们父子俩双双下了岗,她能躺得住吗?愁也把她愁死了。
说到妈妈,季雨林无话可说。现在,一家人坐着吃饭,季长风和季雨林说着话,其实是故意把话说给刘小青听。
季长风说:“我给你说啊,当着童厂长的面你可不能说两丁抽一,他一听见这个词就生气。”
刘小青问:“他为什么生气。”
季长风说:“那不是旧社会的词吗?”
季雨林说:“他生气管什么用。用一个词他就生气,资本主义了他生不生气。”季雨林心里有气,说话就有些冲。
季长风不喜欢季雨林用这种口吻说话。尤其是后一句,在季长风听来有些油里油气的。
季长风在桌子下踩了季雨林一脚。季雨林会意,接着说:“话又说回来,这样倒好,大家都说,一个家庭的最佳组合就是双职工中,一个干个体,或者叫做自由职业者,另一个保住国有企业或者行政事业单位的饭碗。这样的组合具有最强的抗风险能力。”
季雨林看了一眼季长风,接着说,“国家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社会细胞也应该过渡。都在一个锅里吃饭,锅里没有了,碗里自然也就没有了,你就多有几个碗也是空的。而且呢,从理论上说,在同一个锅里吃饭的碗越多,风险就越大。”
季长风接上季雨林的话,“你也还有点水平嘛。从理论到实际,你说说,我们家谁下岗,是最佳组合。”
季雨林看看爸爸妈妈,还不死心,“抓阄行不行?抓阄很有科学道理,是一种自然选择法。”
季长风给刘小青挟着菜,“家里三个人,最科学的是少数服从多数。”
季雨林也忙着给刘小青挟菜,“妈,抓阄也很科学的,它的科学性就是公平。妈,我……”季长风又踩了季雨林一脚,季雨林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小青看着儿子,轻轻摇了摇头,“小林,先让你爸下来干一段,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头路不好走,也不定就根本没得回头路可走。”
季雨林掩饰着眼里流出的失望,当着刘小青的面认真地点了点头,还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季长风和刘小青对视了一眼,虽然儿子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他们并没有释重的感觉。
季长风见季雨林不说话了,又劝道:“你妈说得对,你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我先退下来先干着。厂里实在不行了,你再退也不迟,主动权在你手里。”
季雨林说:“要是厂里不让你下岗呢?你是机修车间主任,厂里现在找到的活主要靠机修车间。”
季长风急了,这正是刘小青和他所担心的,他连着踩了儿子两脚。说:“这就轮不到你操心了,我帮他童为国多少年了?他还能不给我这个面子?你和你妈都放心好了,我已经和童为国说好了,我们家就我退。”
刘小青看他们父子俩也不像作戏,心宽了些。劝季雨林说,“你现在年轻,也许能挣到钱。但总不能打一辈子的工吧。还有啊,你不能一辈子没个单位吧?没了单位,那谁来管你呢?”刘小青这些年出不了门,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些什么事,“你拿我们厂来说,就说是个集体厂吧,也是正式招工来的。单位有你的档案,单位就得管你。”
刘小青说到这里,重重吧了口气,“听说有家大公司要买下工厂,只要地皮不要人,那怎么行,我们那些老姐妹们一下子没了单位,那又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