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心知到了他的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但大明律中对于逃户的罪名没那么严重,最多不过是流放。
徐宁在狱中呆了好几天,也没人为难他,狱吏反倒还很照顾他,给他分了一个没那么潮湿的牢房,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除了不得自由,其他的都不错。
这一日老狱吏又给他来送饭,趁着间隙,他道:“唉,你这孩子,你爹爹我还认识,怎么这么想不开当个逃户?”
徐宁苦笑,其实他是刚来这里,对大明的了解并不多。等他逃了出去,方才知道没有路引寸步难行,“沈叔叔有劳了,我也不想一辈子就在这里。”
“你这傻孩子,既是军户,世代便是军户,除非当今皇帝老爷发话,能改了你的籍。你当了逃户,连这口饭也吃不上了。”
徐宁点点头,他也是这两天才了解到这一点,心中暗暗发苦,他在前童百户所里呆了两个多月,还是有所了解,这些军户与其说是军户,倒不如说是高级军官将领的私奴,哪里有半分军人的模样?
“快些吃吧,这里有个白面馍馍,不容易,赶紧吃了,可千万别让人瞧见。”沈狱吏塞到了徐宁手里一块干硬的东西。徐宁心头不由一热,连忙道谢。
沈狱吏道:“你赶紧吃了吧,当年你爹有恩与我,我又岂能不报?”
正在这时,大牢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宁赶紧将那块白面馒头吞进肚里,只来得及吞了一半,几个官差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最后面跟着的是王士贵。
几人冲到徐宁的牢房前,一把推开沈狱吏,其中一个差人恶声道:“滚开。”打开牢门,将徐宁从牢房里揪出来。
王士贵道:“送到隔壁去!”说完迈步就走,这几个人拖着徐宁,如风一般又消失了,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隔壁便是审讯室,牢里的人都叫他是阎罗狱,进了里面的人,没几个能活着走出去。徐宁被强行跪在堂下,王士贵坐在堂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大胆徐宁,我来问你,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不该逃户。”
王士贵大声喝道:“不是这个!我来问你,你最后一次见到杨有德是什么时候?”
“启禀大人,已经四五日了,那一日杨总旗叫我等去田里,小人之后便趁机逃了。”
“胡说!”王士贵大声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杨总旗,分明就在宁海县!我谅你也不愿招,来人,先给我打上三十棍!”
几个差役如狼似虎一般扑上来,抓住徐宁往地上一按,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徐宁旧伤未愈,又加上新伤,几乎痛死过去,三十棍打完,王士贵又问道:“我问你徐宁,你可愿如实招来?”
徐宁忍着疼痛道:“启禀大人,小人着实不知该招些什么。”
“大胆,你杀了杨有德等七人,还不知罪?”
“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天大的冤枉,小人年纪不足十六,如何敢杀了杨总旗?”
王士贵大声喝道:“还敢抵赖?来人,给我上刑!”
这一次,徐宁没熬过去,昏死过去。其中一个差役走上来,试探了一下徐宁的鼻息,道:“大人,这徐宁昏过去了。”
王士贵沉吟不语,那差役又道:“大人,这徐宁看起来委实不知。”
“哦,你这话是何意?”
“启禀大人,小人与杨总旗颇有些交情。见识过杨总旗的刀法,称得上是惊天动地,以这小小的徐宁,根本无法杀掉杨总旗,何况还有七个小旗。”
王士贵沉吟半晌,道:“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只不过这等大事定然会惊动上官,都司大人定然会过问,到时如何交代?”
“大人,卑下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何事?”
“大人可曾听说了宁海何家的事?”
“这个自然听说了。”王士贵捋须道。
差役添了一口唾沫,道:“何家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据说是山东活阎罗崔敬亭所为,具体为何,没人知道。卑下与锦衣卫中也颇有些交情,近日喝酒时说起这事,那锦衣卫也说道,确实在宁海发现了崔敬亭等人的踪迹。”
“你到底什么意思?”
“卑下的意思是,这事何不推到崔敬亭的头上,那崔敬亭占山为王,据说朝廷几次进剿无功而返,若是上头问起,就让他们去进剿崔敬亭去。如此一来,既有了交代,咱们又能避祸。”
王士贵大喜,忽然又想起什么,道:“那徐宁怎么办?”
“徐宁处理起来也简单,交给知县大人便是,逃户不是死罪,是死是活,交给知县大人去判断,现在何家一案尚无半点头绪,又出了杨总旗的事,那知县正焦头烂额,咱们将徐宁送去,只说是当时杨有德是去抓徐宁了,等于送了知县大人一个人情。大人又丢了烫手山芋。岂不是一举两得。”
“哈哈,不错。”王士贵大喜,“那就这么办吧。这事你亲自去。”
“多谢大人!能为大人效力,是我的福气。”
当下那差役带了牌子,下了驾贴,带着三五个人,把半死不活的徐宁拖到知县衙门,三两句交割完毕,扬长而去。
知县上官仪接到通知,郁闷的想死,命人先将徐宁丢到大牢里,去了后院,晚上叫了师爷、县丞等人过来,说是纳凉,其实是商议如何处理这两个大案。
几人陆续到来,上官仪命人上了瓜果便命闲杂人等都退下,只留了几个心腹在一旁伺候。喝了两口茶,上官仪道:“近几日连续发生命案,本官毫无头绪,你们可有什么良策?”
师爷张文宗拱手,道:“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师爷咳嗽两声,这才开口道:“大人,依我看,这事只能找几个替死鬼。”
“哦?此话何意?”
“何家也是宁海大族,近几年来各种孝敬不少。敢问大人,有谁敢与何家为敌?”师爷反问了一句,几个人都是熟知宁海县务,这么一想,能为敌的人屈指可数,只有一个了,那就是齐家。
“不错,看来大人也早已想到。灭门惨案,这定然是寻仇。也只有齐家才能做得出手。齐家我们也不能得罪,齐家三子如今在京城做翰林,用不了几年就可能外放做官,到时候齐家还不是一飞冲天?所以这事,咱们必须得向着齐家。”
“为何又要找替死鬼呢?这何家树大根深,虽然如今势力有点落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是闹起来,难免不会两败俱伤。咱们找几个替死鬼,一来能平了何家的怒火,二来上官哪里也有交代。”
上官仪沉吟了片刻,这才说道:“只怕这个替死鬼不好找,不能跟齐家有牵连,但是分量也不能太小,太小压不住何家的怒气,你说谁比较合适。”
“大人怎地忘记了?今日周百户送来了一个最合适的人。”师爷神秘地笑了一笑,众人听着大惑不解,周百户送来的人是个逃户,而且还是一个少年,据说与杨有德被杀一案有关,此人怎么可能牵连到何家的命案上去?
师爷咳嗽一声,道:“我说徐宁最合适,是有道理的。表面上看徐宁与何家一案毫无牵连,但我们可以让他有牵连呀。大人你仔细想想,前童百户所里一个总旗带着七个小旗全都死了,这这事徐宁一个人肯定做不来,他必然会有同伙。这个同伙非得厉害无比才成,那就只有一个人合适,山东崔敬亭。”
众人一听立刻陷入沉思之中。这其中的逻辑有点绕,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瞬间就缕清来龙去脉:徐宁因为受到了何家的不公平待遇,所以就想报复,但他一个小小的军户哪里有能力报复一个大家族?所以写信给山东崔敬亭,崔敬亭从山东赶来,灭了何家,正好遇到了百户所里的杨有德等人,双方发生了冲突,于是崔敬亭便杀了杨有德。
这么一想,大家恍然大悟起来,上官仪哈哈大笑,拍着手掌道:“妙妙妙,师爷真是我的孔明,如此一来,两个案子都能结了,不过还有件事,这说来说去,咱们还得有一个铁证啊。必须要将此案直接作死,否则后患无穷。”
师爷道:“大人放心,来之前我已经去牢里看过徐宁,从他身上得来一件东西。大人请看。”师爷张文宗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香囊,放在桌子上,众人围上来一看,见这香囊只是个普通物件儿,丝毫瞧不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
“大人请看,这里有一个崔字。在下早些年在山东寻过一段营生,因此倒是认得,这种花样的香囊在山东最是流行,而且这里还有一个崔字,再看这香囊做工精细,用料考究,断然不是普通人家的物件儿,试问大人,徐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户,哪里得来如此香囊?”
“在下听说崔敬亭有个侄女,年方二,与徐宁相当,这不正说明,两家人早有来往了么?”
上官仪闻言豁然起身,拍着师爷的肩膀道:“知儒张文宗的字真乃老夫贵人,不错,这事明日就赶紧去办,早日了解,也早日了却老夫的一桩心事,来来来,上酒。”
几个人都对张文宗很是佩服,不一会儿美酒美食上来,上官仪又叫了几个歌姬出来,众人一起开怀畅饮,深夜才散去。
次日一大早,上官仪便开堂。徐宁夜里才醒来,浑身疼痛的厉害,早上还没睡醒便被人拖出大牢,上了堂还没弄清自己在哪儿。上官仪也没啰嗦,直接就照着昨夜跟师爷商定好的事情,把徐宁安排的明明白白,等徐宁看到了那个香囊,哑口无言,后悔不迭。
可惜上官仪也没给他辩解的机会,三言两句便让徐宁画押,徐宁不肯,上官仪命人强行按着徐宁,在供词上按了手印,接着就丢回大牢中。
明朝对死刑非常慎重,一般被判了死刑,地方官员是无权斩杀,必须要上报朝廷,比如上官仪,就先得禀奏台州府,台州府审核之后无误,便上报刑部,刑部复核之后转交大理寺,大理寺审核之后无误,转交都察院,都察院审核无误,上报皇帝。
这么繁琐的流程走下来,少说也得用大半年的时间。徐宁丢在牢里像是被人忘记了似的,无人问津也无人管顾,只有狱吏按时送饭进来。
起初徐宁大为后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反倒是看开了,在牢里烂死倒是不如想一点出路,与狱吏交谈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还有非常长的时间可活,绝不能坐以待毙,因此牢中出现了一幕奇景,每日徐宁趴在地上,不断地往返起伏。
几个狱吏一开始还比较好奇,后来也就见怪不怪。白日里徐宁时刻锻炼身体,到了晚上他则想办法在牢房的地下挖坑,不求坑有多大,只求能容纳一个人就行。
如此一直过了两个多月,徐宁已差不多挖好了一个坑,忽然有一天狱吏大白天走了过来。
“徐宁!你的好日子到了!”
徐宁有点疑惑,见到那狱吏的身后有两个人,是前童卫所里的人。徐宁十分纳闷,他们来干嘛?
狱吏打开牢门,那两个人便把徐宁锁上,带了出去,连同徐宁一起出去的一共有三十多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囚犯。两个卫所的人一个叫做张献恭,一个叫做张献莆,是两个兄弟,徐宁都认识。
“张家兄弟,这是干嘛?”徐宁问道。
张献恭嘿嘿笑了两声,“徐宁老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干嘛?当然是放你出来了。”
徐宁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死囚怎么可能会放出来呢?当下也没多问,跟着他们几个走了出去。到了百户所之后,百户周少游特意看了徐宁一眼,大声道:“徐宁,现在你就暂代总旗,带着你的人,现在赶紧给我去老虎滩。”
徐宁一愣,这老虎滩是一片滩涂,十分破败,那边居住的都是无法生活的赤贫之人,属于贫民区,而且这个地方靠近大海,在城市的最外围,在那儿地方驻防是要干嘛?
其他人没多想什么,但是徐宁了解历史,仔细一想老虎滩的地形,不由大惊,那个地方,往北去是宁波府,往南去是台州府,那个地方刚好卡在中间位置上。
这么一个地形位置,往东就是几十里的隔离区明朝禁海,沿海五十里不许住人,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驻防,只有一种可能,倭寇!
徐宁浑身直冒冷汗,这他妈的是要这些人去送死啊,卫所里的这些兵卒,平时都是种田打鱼替上官做私活,根本就没有训练过,今天新拉过来的这批人,都是死囚,再加上吃空饷的现象非常严重,一个千户所里只有五百个兵一点都不奇怪,整个宁海卫能有多少人?
周百户所还算是有点良心,每个人发了一柄雁翎刀,干粮若干,命令他们现在就启程,前往驻地。前童百户所的驻地就是老虎滩那边儿。一帮人吃过了饭之后,立刻就开始往东出发。
徐宁跟在大部队的旁边,心中悲愤莫名,脸色一直很阴沉。到了晚上,他们才算是到达了老虎滩,徐宁的人驻守在最北方,他们面朝的方向并不是大海,而是宁波。
“难道倭寇已经在宁波登陆了?”徐宁心中暗自琢磨,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雁翎刀,上边锈迹斑斑,徐宁觉得自己拿个铁片磨几下都比这个要好,心中不由惆怅起来,这待会真要开打,那可怎么办啊。
安顿好了几个小旗之后,徐宁巡了营,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这时忽然薛总旗走过来,揪住徐宁道:“去给老爷打几角酒去。”
徐宁愣道:“此去城里好几里……”
“蠢货,那边就有。”
徐宁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原来指的是贫民区那边,那个地方倒是不远,也就一两里地的样子,徐宁接过了命令,小步快跑到了贫民区,不一会儿果然在一个小巷子见到了酒旗,徐宁闪身进了大门,只见到这小酒馆里坐着几个赤脚的贫民,见徐宁进来,都露出来畏惧的神色。
徐宁不以为意,他们畏惧只是因为他穿着的是军装,走到柜台前,道:“掌柜的,给我打一坛酒。”
那掌柜的是个四五十的老头,弯着腰急忙点头哈腰地走过来,打了一坛酒给徐宁,徐宁一摸口袋,才忽然记起,手机没办法付款,不由叫了一句:“操!”
那老头明显被吓了一跳,连忙道:“军爷,这是老儿送你的酒。”
徐宁一愣,上下打量那老头的穿着,破破烂烂的,实际上这里的人都是这副模样,他心中一阵难过,不过还是接过了酒坛,匆匆离开,将那酒送到薛总旗那边,又被薛总旗骂了一顿。
“你个蠢货,怎么就要了一坛?妈的,老子怎么喝?”薛总旗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地走了,徐宁又回到了自己的营地里,他手下的几个小旗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睡得呼呼大响,徐宁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考今后该怎么办。
眨眼之间时间来到了后半夜,凉气开始入侵。徐宁裹了一下被子,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一阵喊杀之声,徐宁蹭地醒了,从被窝里爬起来。
“杀啊!”
几十个倭寇从北边突然摸了过来。徐宁急忙拿上刀,那些倭寇举着火把,也不怕被人发现,就那么大摇大摆地冲了过来,愚蠢的周少游根本就没在周围布置巡逻的岗哨,最外围的都是死囚组成的队伍,根本没有意识,等到被惊醒之后,很多人还迷茫地四处张望。
倭寇手中的屠刀挥了下来,扑哧,一个人落了地,为首的是扶桑浪人,手里举着巨大的倭刀,左右劈砍,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无数的死囚成了他的刀下之魂。
整个营地瞬间大乱。
徐宁大急,急忙大声喊道:“都他妈的给我起来!倭寇来了!倭寇来了!”连喊了几声,那些倭寇已经冲了过来,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倭寇听到徐宁的大喊,举刀劈过来,嘴里不知叫着什么气势非常威武。
徐宁反手用刀挡住,只听咔嚓一声,他手中的雁翎刀竟然断了。徐宁忍不住破口大骂:“草你姥姥的!”急忙一缩,正要往右边躲过去,谁知道从右边杀出来一个百户所里的小旗,撞到徐宁身上,徐宁气得真想用一门小钢炮把整个百户所都给轰了。
被那小旗一阻,徐宁自然没办法躲过去,急忙矮身,只听扑哧一声,一股热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徐宁吓了一跳,急忙抬头一看,原来是撞到他的那个小旗自己倒了,正好被那倭寇一刀剁了脖子。
“去死吧!”这么好的机会徐宁自然不肯放过,弯着腰冲了上去,手中那半截断刀狠狠插进倭寇的肚子里,倭寇嘴里发出来哦哦呵呵的声音,倒了下去,徐宁听到了那人嘴里的说的话:“你这贼厮!”
徐宁也顾不上搭理这个人,抓起他手里的刀,又朝着倭寇跑过去,此时前童百户所一百多人,加上这些死囚,差不多一百三十多个人,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整个营地乱糟糟的一团,已经开始有人逃脱,那些倭寇全都涌了上来。
徐宁一看,这还打个屁啊,转身就跑。前面上百人的队伍乱糟糟地往前跑,后面跟着几十个倭寇,一起都往贫民区那边涌过去。徐宁跑在最后面,不时有倭寇挥几下刀,他跑得冷汗直流。等进了贫民区更是乱成了一团乱麻,黑灯瞎火徐宁也分不清方向,无数的贫民从房子里涌出来,四散逃跑。
徐宁正想要寻个出路,忽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一头栽倒下去,追在他屁股后的倭寇大吼一声,一刀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