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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子正”。

时已晚秋。

天还没有大亮,陆振豪就起床了,永远比工作时间早起一个时辰,这是他的习惯之一。他认为人的一生时光有限,要想比别人做更多的事情,就要有更多的时间、更高的效率,所以无论是三十年前他开始在车马驿给人当搬货的伙计时,还是如今贵为北七路绿林的总扛把子,他都维持着这种习惯,三十年从未间废。

这种习惯给他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年近五旬,但他的身子仍然硬朗、强壮,一双铁拳虽然称不上无双无对,却也是天下闻名。

陆振豪在院子里打了几趟拳,又练了一会硬桥硬马的功夫后,便回到屋子里准备喝他一天当中的第一碗、也是唯一一碗酒——这同样是他的习惯之一。他在车马驿给人搬了二十年的货,除了要费力外,还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要挨监工的鞭子,有时是因为疏忽碰倒了商人的货物,有时是因为偷偷瞧了一眼官太太或者小姐,有时则纯粹是因为监工想要炫耀自己的权力,所以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伤痕累累的。为了缓解这种伤痛,陆振豪养成了在上工前喝一碗酒的习惯,三十年前喝的是车马驿旁小酒馆里三文钱一碗的贱酒,如今喝的是各路扛把子供上来的几十两一坛的好酒,可无论是哪种酒,他每天只喝一碗,四两。

三十年前给人当伙计时,陆振豪喝酒是为了镇痛;十年前当上总扛把子之后,喝酒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为数不多的一种享受,因为在喝酒时,他总能回想起一些令他愉悦的事情来,比如七年前他如何逼迫长江十三路总瓢把子签了城下之盟,比如十年前他如何报复那个抽了他二十年鞭子的监工,又比如十五年前他如何与一位官太太暗通款曲……

可是今天喝酒时,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一张酒碗底下压着的纸条吸引住了,甚至连酒都忘了喝。

这张三寸宽、五寸长的纸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上边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写着四个字:“今夜子正”,其中后两个字相较前两个字还加粗了些。

今夜子正,如何呢?

陆振豪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个字条的含义,因为十年前他正是靠着那些人才坐上了现在的位置,如今十年期满,那些人要来向他收债了,这个债就是他自己的命。

所以今夜子正,陆振豪会死。

他坐在桌子前,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看向那张字条,眼神却是涣散的。他就这么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上之前练拳流出的汗滴落到酒中,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他也毫无反应,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了。

陆振豪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呆了多久,那张普普通通的纸条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把他牢牢地攫住,令他一动也不能动,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

“京城徐家徐文昭来访。”

这句话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甚至连一声尊称都欠奉,只是说明白了一件事情,连语调也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波澜。可这句话却让陆振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因为这句话严格遵守了他的规矩——为了提高效率,他要求所有人和他说的每句话都务必简洁明了,一切虚礼,尽可不拘。

十年了,如今他已成为绿林大枭,不再是十年前初登高位的孤家寡人,更非三十年前那个人尽可欺的伙计。越来越多的人守他的规矩,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要靠他生存。手下徒众数以万计,自己或许能和那群人一较高低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陆振豪端起酒碗来一口喝光,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努力挺了挺胸膛,板起了脸,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传信的家丁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微微弯着腰,眼睛盯着陆振豪的靴子。

“走。”

陆振豪仿佛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声音沉稳而有力,大步向院子外走去。可没走两步,他又忽然停下来了——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从树上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额头上。

陆振豪忽然出了一阵冷汗,但仅仅一瞬间他又回过神来,用力把那片叶子扫在地上,继续向外走,依然龙行虎步。

徐文昭就站在会客厅的门口,所以陆振豪一出院子便看见他了。

可徐文昭并没有看陆振豪,他的一双眼睛静静地看向会客厅门上的匾额,左手虚握,背在身后,右手轻摇折扇。

徐文昭并非第一次来访,对这会客厅也并不陌生,甚至匾上“聚豪”二字正是他亲笔提的。

可他现在盯着这两个字,已经入了神,仿佛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块匾、这两个字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甚至似乎连陆振豪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陆振豪的心慢慢沉下去了。

他不相信徐文昭没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了解徐文昭的能耐,虽然“京城徐家”以商称雄,徐文昭本人也惯作书生打扮,但其人颇负武名,一柄折扇变化万千,内家功夫也称得上炉火纯青。

陆振豪相信,刚才在别院中小厮的通禀声一定没逃过徐文昭的耳朵。要在往常,两人早已大笑相拥,各叙契阔,可今天陆振豪已经走到徐文昭的身后了,徐文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徐……”陆振豪顿了顿,“徐兄弟。”

徐文昭好像才注意到陆振豪站在自己身后,回过头冲陆振豪拱了拱手,答道:“陆龙头。”

听到这个称呼,陆振豪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徐公子辱降寒舍,必有要事,愿闻其详。”

“陆龙头客气了,小子贸然来访,是因为有几件要事来告知龙头。”徐文昭的声音平淡,对“徐兄弟”到“徐公子”的变化仿佛一点不觉,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第一件是家事,徐家的生意通达四海,尤以北方为重,过往十年多蒙陆龙头的照顾,总算过得去;可惜今不比昔,朝廷对盐、铁、茶、糖的抽税加重,其利难逐什一。故而奉家主之命来拜访龙头,一是感谢龙头往日照顾,二是知会龙头,从此徐家的生意再不劳龙头挂心了。另外,京城卢、向、严三家的意思与我徐家一样,知道我与龙头有些交情,特命我代为转告,并修书一封,各家家主的私印为信,可证我所言无虚。”

陆振豪不由得嘴里发苦。京城徐、卢、向、严四家各擅盐、铁、茶、糖之利,经商全国,这十年来四家受陆振豪的照顾,省了大宗的保货钱,所以也投桃报李,给陆振豪还一些“心意”,每年都有十数万两银子入账,可以说是陆振豪最为倚重的一个财源。

“徐兄弟,你我相交十年,感情深厚,远的不提,我刚才说的那句场面话,还是你教给我的;还有这块匾,也是……”

“陆龙头不必说了,这正是我的第二件事。”徐文昭叹了口气,打断了陆振豪,“遥想十年前,龙头初登大位,风光无限;我只不过是商贾之子,德陋行薄。承蒙不弃,引为知己,这十年来可谓是肝胆相照,并无怨悔。可惜家严有命,徐家上下不可再与龙头有丝毫牵连,个中缘由,非我能知。如今父命难违,还请龙头见谅,过往情义,请龙头当做云烟俱散吧。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陆振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十年相交,一朝诀别,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大口地喘着粗气,发出“呼呼”的响声,又尽力压抑着怒气,憋得满脸通红。半晌,他才稍稍平复了心情,冷笑一声,道:“好得很,陆某知道了。徐公子,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请便吧。”

“不忙,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是受人之托,来转告龙头的。”

徐文昭又叹了口气,看了陆振豪一眼,脸上露出不忍之色:相交十年,陆振豪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令出行随,不敢有违;可现在,陆振豪的双拳紧握,青筋毕现,紧紧抿着嘴,腮帮子高高鼓起——一般人看见像陆振豪这样的大人物发怒,只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但徐文昭只觉得他可怜,因为徐文昭知道,自己的话讲完后,陆振豪只怕是连气都生不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不忍,徐文昭也只能说下去。

“我的一位朋友托我转告龙头一句话,‘陆三抗命,旬日授首;各安本分,从者亦然。’他要我把这句话带给北七路的其他几位扛把子,最后再转告足下。现在诸事已毕,在下告辞了。”

徐文昭又向陆振豪拱了拱手,才摇着扇子走了。

时已晚秋,天气日寒,可徐文昭仍然摇着他的扇子。

陆振豪只觉得那把扇子摇出来的风全都吹到了自己的心里。

夜。

整个寨子都已熄了灯火,万籁俱寂。只有藏身枝叶间的夜枭间或啼鸣,声音时高时低。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默默地向寨子走着。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土路还没有干透,那个人在泥水中跋涉,裹着泥水的鞋踩在另一片泥水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仔细听起来,这种声音仿佛与夜枭的叫声互相唱和。夜枭的叫声忽高忽低,“啪嗒”声也时缓时急,两相应和,竟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韵律。

夜幕下,整个寨子如同一头屏息凝神、择人而噬的猛兽。

那个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着巨兽的口中走去。

陆振豪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

上午刚刚看见那张字条时,他如坠冰窟。

他曾短暂地振作精神,可惜过了不久,他重拾的信心就被徐文昭几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准确地说,当他听见“陆三”两个字时,便已感受到从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寒意。

他再次跌入无尽的黑暗中。这一次他再没有什么足以依持,也再没有什么能叫醒他。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徐文昭还没有为他改名,他还是那个叫做“陆三”的伙计,因为积怨成仇,趁着夜色,用鞭子活活抽死了那个监工,然后在房中呆坐着,等着天亮被人抓到衙门,等着为监工偿命。

也是那一夜,他遇到了那些人,成为了北七路绿林的总扛把子。

十年繁华如一梦。

梦醒时,他再次感受到了十年前的那种恐惧,那种绝望——甚至比当初更深沉。

陆振豪的面前摆着一个坛子,一碗酒。自从开始喝酒以来,他每天只喝四两,不会多也不会少,一只碗刚刚好盛满,他喝的时候也一滴都不会浪费。

可是现在,四斤的酒坛已将告罄,他仍然感受不到一丝醉意。

临事方知一死难。

很多人在活着的时候都想知道死到临头的人会想些什么,却很少有人在死前将这些感觉如实地描绘出来,这是否说明将死之人都明白自己万事皆休,也就不愿意再分享这些感受?

所以有的人故作豪情,写出些“只当漂流在异乡”的诗句;有的人平静如常,留下些可尝出火腿味的秘方;甚至有的人大哭大笑,状若疯癫。人间异状,不一而足。

陆振豪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坐在那里,一碗又一碗地喝着酒。

他亲手杀掉的人数以百计,因他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见惯生死,可是当他真正地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仍然期望通过喝醉来逃避。

喝醉和死亡,又有多少区别呢?

门开了。

那个在泥土路上跋涉的人走了进来。

陆振豪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个人一眼。

他已经快要喝醉了。

他只觉得将要解脱。

在黑暗中,那个人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不点灯?”

这个声音温和、平淡,仿佛是老友间的寒暄,不带有一丝杀气。

可惜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那个人没有等到回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见过很多将死之人,他们有的人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就像你一样在黑暗中枯坐,丧失了一切希望;也有的人看见了我,迸发出求生的欲望来,以各样东西来向我求情,金钱、美女、神兵、绝学,无所不有,甚至有位少女向我自荐枕席,为的就是让我饶他们一命;还有的人……”

“我还以为做了杀手的人都是冷酷无情,话也不肯多讲半句的。”

陆振豪终于开口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那个人仿佛毫不介意自己的话被陆振豪打断,反而对陆振豪肯开口感到开心。

“一个人活着,怎么可能不说话。你听不到一些人说话,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对你说罢了。做了杀手,话自然少些,毕竟言多有失,但也绝非完全不说话。据我所知,我的同行们有的喜欢对着楚馆的姐儿们说,有的喜欢在杀了人之后对着尸体说,甚至有的人喜欢对着树、对着动物说。在这些人中,我的习惯并非最独特的。我只喜欢跟我将要杀的人说话。”

回答那个人的是一阵“咕噜”声。

陆振豪又喝下了一碗酒。

他已经喝了足足四斤。

那个人见陆振豪不答话,也不再开口,而是慢慢地走到陆振豪的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了。

突然的光明让陆振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你看,你还活着,起码懂得眯起眼睛来躲避强烈的光。”

那个人又笑了一下。

在光明中,陆振豪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剑眉朗目,鹰鼻薄唇,如果没有那一道从右耳上方延续到左耳下侧、途径鼻梁的疤痕的话,他一定算得上帅哥;可惜有了这道疤痕,他原本清秀的脸就变得说不出的恐怖。

偏偏这张脸刚刚还冲他笑了一下。

陆振豪感觉自己的胃里有些翻涌。

“没有人是一定要死的,”那个人感受到陆振豪的目光,轻轻用手抚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缓缓说道:“当初那柄刀几乎把我的头横切开,我的脸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幸好想杀我的人觉得我已经必死无疑,没有再补一刀。我后来足足花了十个月的时间才保住了这张脸、这条命,但是连说话或者笑一笑都变得很困难。但也正是拜这一刀所赐,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人能轻易地要了别人的命,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总是有法子可想的。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希望,什么也都能发生。所以到了现在,我反而比往常更喜欢说话,也更喜欢笑了。”

“你……你肯放过我?”

原本有些昏沉的陆振豪忽然清醒起来,声音却带着一些颤抖。

“很好,你总算振作起来一些精神,也不枉费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了。”

那个人笑了笑,仿佛很满意陆振豪的反应。

再面对这种笑容,陆振豪非但不觉得恶心,反而看出了无比的可爱。

他已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向徐文昭以及北七路的分路扛把子报复了。

“但是,不行。”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闪过,陆振豪直直地从椅子翻落到了地上。

如非他此刻已没有了呼吸、双眼也圆睁着,那看起来与醉倒在地也没什么区别。

那个人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又笑了笑,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吹熄了灯,又轻轻地把门关上,才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寨子。

“啪嗒”、“啪嗒”、“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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