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关,天气日寒。
京城的街道上往来的人减少了许多,沿街的店铺虽是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有的甚至已贴好了春联,可与和平日相比略显空荡的街道相映衬,却显示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凄凉来。
既然是去烧香,当然少不了贡品,可惜任舟如今囊中羞涩得很,在百花苑做工的工钱给了朱贵,给陈公子跑腿赚的刚刚又被老杨卷走了。万幸的是,老杨是开饭店的,想找点羊肉并不难,临走时,他又从老杨的后厨里翻出了一坛酒,便顺手拿上了。
出了京城的城门六七里,在道旁的树林中开出了一块空地来,便是一处乱葬岗子了。其上杂草丛生,荒坟野冢散落各处、不计其数,坟冢的四周还散落着不少纸钱。一眼望去,立在坟头的多是些木牌,连石碑都见不到一个,木牌上边简单地注明了死者的姓名,有些还写了生卒年和籍贯。这些坟茔大多是草草埋就,年深日久,不少的棺材已从土里露出来,甚而有些薄棺已然破败不堪,棺中的尸体早成了野狗走兽的腹中之物,唯留下了些漆黑的孔洞,如同一个个连接着此世与遥远彼岸的通道。
埋在这里的,大多是些置不起田产的苦哈哈,或是因故横死又无人认领的无名尸,又或是客死异乡、又乏资停棺于义庄或是寺庙的,只能暂厝于此,以待改迁。
任舟此回来祭拜的朱老二和如烟无疑是属于第三种情况。
六扇门已经派人把他们的死讯带给了朱老二的父母,只等那边的回信,就可起棺返乡,落叶归根了——这中间的花费均是由桃枝一力承担。这个请求是桃枝主动提出的,根据蒋涵洋的转述,桃枝是觉得此事全因她而起,若非是她,朱老二夫妇就算不能再留在百花苑了,可也不至于横死。
“也怨不得桃枝会为此内疚。”蒋涵洋为任舟转述此事时,不禁叹了口气,“钱班头的供词说,他们本来只打算利用猪大肠做文章。朱老二的事情发生后,薛雨又把李班头喊去问了话,才最终定下了这个计策。”
任舟当时只是摸了摸嘴巴,没有说话。从发现“朱老二”的尸体,到最终计划实施,中间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光景,还要在避免被桃枝察觉的情况下向老李问话,留给花清的时间只会更短。在这么有限的时间里,能做出这种部署,主谋者的智计不可谓不高,但留下破绽也是在所难免的。
说来也奇怪,每当任舟再回想这件事的时候,他首先想起的总是案发后,瑟缩在主位的长椅上的那个女人,任舟仍能回忆起她当时满面的惊慌和紧张,如同一只受了惊却又无处可逃的兔子。
任舟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肉,默默地走进了乱葬岗里。朱老二夫妇下葬的那天,任舟也在场,所以此时找起来,倒也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知悉朱老二夫妇死讯的人里,大多数都像蒋涵洋和徐、朱二人那样,与二人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公事公办,不抱更多情感;剩下的如百花苑的众人,虽然在朱老二夫妇生前与他们颇有来往,可是人死如灯灭,在下葬时来瞧一眼、流几滴泪,已算是全了交情,不能奢求更多;至于桃枝,一方面对二人心怀歉疚,一方面又刚当上老板、事务缠身,也不大可能来祭拜。所以二人这样埋尸异乡,又乏人惦念,虽是暂厝,却也未免凄凉。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任舟才决定带着东西来祭奠一番。
可出乎意料的是,在任舟之前,已有人立在了朱老二夫妇的墓前。此人身着月华裙,上半身罩着淡黄色的狐裘,头发梳成垂鬟分肖髻,看来竟是个少女。此时,她正背对着任舟,面朝着朱老二和如烟的坟墓,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直到任舟走得近了,她方才听到脚步声,回头望了一眼,似乎是对有人前来颇感诧异,不过瞧清楚是任舟之后,她的面色一松,对任舟微笑了一下。
任舟不禁愣了一下。
就算是仅看她的长相,她也可算得上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只因她的五官大小、间距都恰到好处,不可改动分毫。任舟所见过的美女不在少数,在这些人当中,她亦可算是翘楚。可最难得的,是她给任舟的感觉,既有少女的天真和娇憨,再搭配上她的打扮,又多了一分成熟女人的知性和妩媚,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竟然结合得恰到好处,令人见之难忘。
自作多情是普天下所有男人的通病,任舟也不能例外,所以在看到这位少女之后,尤其是在她向着自己笑了一下之后,任舟不禁有些逸兴遄飞了。
还好,任舟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所以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便调整过来了,并且开始犯男人的另一个通病——假装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嗯……”任舟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又向少女回报了一个微笑:“你好。”
“任少侠,您好。”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黄莺出谷,正和她的外貌相匹配。
不过更令任舟意外的,是她居然认得自己。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吧?”任舟稳了稳心神——自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任舟就不断在两个通病之间来回摇摆,此时也只是故作冷静。
少女摇了摇头:“小女子慕任少侠的为人已久,可惜此前缘吝一面,未得识荆,这回是第一次见面。”
任舟挠了挠头,想要直接问她的姓名,可又怕显得唐突,正在踌躇的时候,少女瞧见任舟手里提着的东西,问道:“任少侠也是来祭拜如烟姐姐他们的吗?”
“啊,是的。”任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你也是吗?”
“当然。”少女又笑了笑,回过头看着两座紧挨着的坟茔,眉目上流露出一些哀伤的神色来:“二位因故横死,实在是可惜、可怜。要说起来,也有我栖凰阁的责任,所以我才来祭拜一番。”
“栖凰阁?”任舟先是一愣,旋即又想起蒋涵洋向自己提起过的、托身于妓院中的那个神秘情报组织,“你……你是栖凰阁的人?”
“当然。”少女回头瞧了任舟一眼,这回的目光中却带了些诧异,“小女子还以为凭着任少侠的才智,早已猜出来了。”
任舟的脸不仅红了红——若在平日,他绝不至于问出这样的蠢问题,可此时他有些魂不守舍,连之前少女的话中带了个“也”都没发现,还多问了那么一句。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任舟的定力不足,此前他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就算是见过不少名动江湖的美人,也全没机会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交谈。
少女不再说话了,任舟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好默默地把带来的羊肉摆在木牌前,又把坛子开了封,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慢慢倾在了土中。
做完这些之后,任舟盯着那两个简陋的、仅写有朱老二与如烟名字的木牌,轻轻叹了口气。
瞧着任舟的动作神态,少女不禁有些好奇:“小女子此前没有听说,不过看任少侠的神色,莫非与他们夫妻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么?”
“没有,”任舟摇了摇头,仍是盯着木牌,目光中尽是落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过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罢了。”
“没想到任少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少女说话时的语气平和,任舟也分不清她是赞扬还是鄙夷。不过此时他的心思多在感慨上,倒也无暇细究,只是淡淡答道:“正因为久历江湖,才对生死格外敏感……”说着话,任舟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了我死的那天,有多少人会来为我出殡,又有几个人能在我坟前倒上这么一壶酒。”
少女闻言,仔细盯着任舟看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任少侠请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小女子愿奉上一壶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