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舟也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是愧悔、自责与愤怒兼而有之吧。
他先前已瞧出来孙全忠或许有些问题了,若非是心存侥幸的话,他完全可以早些提醒孙老爷和刘佩琼,或许还可挽回一二。
再往前想,若非是他自负聪明,也不必让刘佩琼置身险地若他肯直接以雷霆手段制服傅青衫的话,任孙全忠怎样的出其不意,有他在一旁,一定不会让孙全忠轻易得手。
再往前想,若非是他托大,完全可以手段强硬些、直接把刘佩琼送回河间,不必再出来走这么一遭虽然这或许于刘佩琼的名声有碍,可名声与性命相比较而言,显然还是后者更重要些。
再往前想,若是在英雄楼的时候,他肯下重手,此时傅青衫也不会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了。
再往前想……
千金难买早知道。
这道理人人会、人人都懂,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去追悔呢?
换言之,又有几个人能在这种境况下放过自己呢?
起码任舟做不到。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辜负别饶信任。
这世上,一切的错误都可找到等值的东西作为报偿:欠债的可还钱,杀饶可偿命。可唯独信任不在此列,因为没有什么比信任更可贵连等值的东西都没樱一旦辜负了别饶信任,那再费怎样的精力与金钱、哪怕是豁出命去,也难修复如初了。
正是出于信任,刘慎之让他去替自己寻回爱女可他能带回去的却只剩下这么一具冰冷的骸骨了。
他固然可以找出理由甚至编出谎言来推脱自己的责任。但就算对刘慎之有交代,对自己又该怎样交代呢?
任舟越想,便越是后悔,也越是自责。
他已不忍再往倒在地上的二人那边看上一眼。
他的心思已叫自责和愤怒两种情绪给填满了。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升腾,最终留下的只有杀意。
在他有限的一生里,杀意从未像现在这样澎湃过,他只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火炭之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焚烧欲裂。
在这样的激烈情绪下,他感觉到自己灵台中的道心已是岌岌可危,将要失守。
可是,此时他已无暇顾及了。
他杀的人不多,可绝不是没有杀过。
他对于杀人之后的那种空虚、那种后悔,已深有体会。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当他决定要杀一个饶时候,一定是别无选择。
现在,对他而言,又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
任舟的杀意若有实质,就连孙全忠都可感受得到,更别提身手远胜孙全忠的傅青衫了。
可是傅青衫却一动不动。
连带着孙全忠也只好呆在原地,既不敢走,也不敢出手。
傅青衫是怕轻举妄动会令任舟受到刺激,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他先前虽然两次败在任舟手上,却从没在任舟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杀机,也从未见过任舟的这种模样。他只有赌,赌任舟会恢复冷静,会给自己话的机会。
一旦任舟让他话了,那他就有把握活命如果那位“主事人”没有猜错的话。
同时,傅青衫又忍不住在心里后悔,暗恨这个计划制订得有些草率了。
可是现在什么也晚了,所以他只能等。
好在,任舟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由那种激烈的情绪中稍稍回神之后,任舟又重新打量了傅青衫一眼,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
傅青衫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然些。
“论起投机来,你实在是个好手。”任舟面无表情,连话的语调也平淡如常,听不出一丝变化,“可是这次你赌错了。我不愿杀人,却不是不敢杀人。”
“我从未幻想你能放过我,我只是在等一个话的机会。”
傅青衫心知,任舟此时表现得愈是波澜不惊,愈能明他在强抑情绪,一会爆发的时候也一定愈是剧烈。所以他虽然拼命地挤出一丝微笑,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脑门凉飕飕的不必摸他就能猜出来,此时自己的脑门上一定满是冷汗。
任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你就剩下……一次机会了。”
这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可到一半的时候,任舟却不禁有些恍惚。
一瞬之间,人永隔,世间惨事,何过于斯?
任舟的想法,傅青衫当然猜不到,不过看任舟给了自己话的机会,他赶忙按下紧张之情,一字一句道:“刘佩琼没有死。”
“什么意思?”任舟的眼光闪烁了一下,周身弥漫的杀气也减弱了不少。
气势这种东西,没有人见过它具体长什么样子,却也没人能否认它的存在,而且,每个人对不同气势的敏感程度也因身份而有所差别:对官员而言,最敏感的是官威对商人而言,最敏感的是贵气对书生而言,最敏感的是才情。
名各不同,其实一也。
而对于江湖中人来,最敏感的当然是杀气。
任舟此时收摄杀气,令傅青衫与孙全忠忽然觉得周身都轻松了不少。
“您任大爷进了勇乡,我们当然收到消息了。”傅青衫赔着笑道:“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并无一毫不敬的意思……”
任舟的掌中的寒光又闪动了一下。
“孙老爷不降就死,这是一定的。可您突然掺和进来,让这事颇为棘手。主事的猜您一定能看出端倪,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才又另想了一计,也就是如您所见的了。不过,主事的无意和您结下生死大仇,所以传令下来,明了要留刘姐一条命,以示诚意。投桃报李,您应该也就不会再为难的们了。”
任舟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拿话架我。道义是给人听的,你还算个人,我可以还你一命。不过像孙全忠这样的畜生,今是非死不可了。”
最后一句话得又是杀气四溢,令孙全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以任舟对傅青衫的了解,此时傅青衫见事不可为也就该乖乖地走了,岂料傅青衫居然横跨出一步,挡在了孙全忠的身前:“任大爷,今您要杀了我都成,可偏偏不能动孙全忠。”
傅青衫先前话时虽然有些畏畏缩缩,可此时挡在孙全忠面前却是坚定得很,一副“舍生取义”的神色,令任舟有些诧异。
细细看了看傅青衫的表情之后,任舟忽然明白了:“想不到,你堂堂的落雨剑居然成了人家的狗还是死心塌地的忠犬。”
任舟的话里满是讥讽之意,傅青衫闻言,也有些无奈:“我要是现在保不下来孙全忠,回去也逃不过个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何况现在死还能痛快些。”
凭着任舟的了解,像傅青衫这样的人,最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现在既然出了这样的话,就可知他对“在那位主事人手里求生”这件事一点期望也不报,也能想见他的那位主子该是怎样的恐怖,居然令他不敢生出一点反抗之心。
任舟摸了摸嘴巴,忽然问道:“那我要是不肯投桃报李,一定要将你们二人立毙当下呢?”
“那你恐怕没有时间了。”此时,傅青衫的面色又与先前不同,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好像是吃定了任舟。
“哦?”任舟的面色一寒,又把双手垂到了身侧:“你是否太高看了自己?”
傅青衫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未高看自己,只不过想提醒任大爷一句,刘姐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也受伤不轻。”
正如先前任舟话是为了拖住傅青衫一样,此时傅青衫话也是为了拖住任舟。
任舟成功了,傅青衫也没有失败。
一直拖到了现在,任舟便不得不在他们与刘姐之间做一个抉择:要救刘姐,便拦不住他们要杀他们,刘姐便可能失血而亡。
对于任舟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傅青衫有把握得很。
或者应该是那位制定计划的“主事人”有把握得很。
瞧着任舟铁青的脸色,傅青衫了然地笑了笑,与之前强努出来的笑意不同,这次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带着满满的轻松和愉悦。
“看来任大爷还有要事,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