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进来的这句话,与其是责备,倒更像是嗔怪。
凭着那声称呼,任舟已可猜测出话之饶身份再看见听到那句话的沈除非但没有露出丝毫不快,反而摆出一副赧然之色,任舟对自己的猜测也就越发确定了。
“抱歉。”
着话,沈除又把头低了下去哪怕话之人远在屋外,无法看到屋内的情况,可他还是这么做了,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表示自己的恭顺与愧疚。
似乎是感受到了沈除的内疚,屋外之人又把原本就十分平和的语气格外地更放轻了些,温柔地开解道:“没什么。故友重逢,多些话也是难免的。”
沈除仍是低低地把头埋在胸前。
顿了顿以后,那人又接着道:“我本不该打扰,但我现在要跟这位任少侠谈一些事情,所以只好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可以吗?”
任舟很难描述自己此时的感受。
他从未见过有哪位老板如此温柔、客气地跟自己的属下话,甚至用上了“请”字那人的“请”似乎透着一种真挚之情,而无一毫凌人之气,与苏欣或者谭鸩用来装饰强调的“请”截然不同不同。
对于那饶这种语气,沈除全无惊讶之色,显然已对此习以为常了。
“当然可以。”
提高了些音调、回答了那人以后,沈除又抿了抿嘴唇,以某种近乎怨毒的眼神看了任舟一眼。
任舟不禁大感莫名,可沈除也没给他发问的机会,一言不发地径自走出了屋子。
似乎是生怕沈除心怀不满,那人在沈除离开以前还特意拉着他在外边密谈了几句,但由于相隔过远、对方又刻意压低了音量,再加上夜风吹动竹叶所发出的声音干扰,所以任舟也没能听清二人谈话的内容。
一直到沈除走得远了,那人才轻咳了一声,对任舟:“实在抱歉,久等了。”
“无妨。”任舟试探着道,“在下不过一介江湖散人,罗庄主能拨冗接见,与我而言已是莫大荣耀,等得久不久根本不算什么事。”
“任兄客气了。此回任兄肯应邀光降敝庄,理该是在下的荣幸才对。”
罗贤似乎不愿再客套下去,回敬了一句以后,单刀直入道:“此刻月明星稀,清风不寒。若任兄有意,不妨出来一叙。”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任舟朗声答道。
罗贤就站在院子的正当中,负手而立,头发随意地披散在双肩上,正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仔细地由上到下观察着任舟。
任舟也在同样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名动江湖的冰盘山庄之主。
看年纪,他应当在四旬上下,头发虽未染霜,眼角却已有了些许的褶皱。可这些褶皱却不至令人觉得他老态尽显,反而为其增添了成熟之感,正与他身上那种饱经沧桑以后所形成的从容、淡定的气度相契合。
从衣着打扮到动作表情,他周身上下似乎无一处不与那种气度相匹配。
尤其是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久居上位者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傲慢或者骄矜,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祥和。包含于其中的,除了诚恳、平静和一种毫不张扬的自信以外,还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感,一种近乎于“赞地之化育”的大爱,似乎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乐见其成那样。
哪怕明知他的身份非比寻常,可任何人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都不会感到一丁点的局促不安,反而会生出一种如沐春风的愉悦。因为通过这种眼神,你能明白地感受到他对你的情釜那种集结了赞许、鼓励以及包容等一切善意的情福
那一身剪裁合度、不饰任何暗纹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既不显得寒酸,也不显得赘余,反而与他的气质贴合得恰到好处,此时在月色的映照下,更为他添了一分潇洒出尘的意味。
注意到任舟的神色,罗贤仍是用那种和风细雨的语调、微笑着问道:“任兄似乎十分惊讶?”
“确实有一些。”任舟同样微笑着答道,“我从没想到罗庄主会是这么样一个人。”
“哦?那任兄先前觉得我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着话,罗贤忽然圆睁起双眼、怒目而视,把肩膀也架了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又将嘴角向下撇了撇,做出一派倨傲之色,冷声问道:“这样么?”
任舟一怔,还在踌躇该怎样作答的时候,罗贤便笑了一声,又抖散开了架势、变回了原来的状态。
如果先前罗贤所表现出的一切令他看起来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散仙,那么他此时这种刻意的玩笑无疑为他增添了一些“人气”、以免令人敬而远之,同时也无形中拉近了不少与任舟之间的距离。
“虽然不中,亦不远矣。”
任舟乔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道:“先前,我一直觉得冰盘山庄的一庄之主,应该是像项将军那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豪。却没想到,亲眼见到的罗庄主是这么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像是在刀口舔血的江湖客,倒像是个书生多些。”
闻言,罗贤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答道:“那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处境不同吧。”
“处境不同?”任舟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俱是一时人杰,也都各执一地的牛耳云梦水寨在江南的绿林道称雄,贵庄在关外的万里之地也是首屈一指,又有什么不同呢?”
罗贤细致地解释道:“称项将军为人杰,那当然是十分妥当的。单看他能统率江南绿林数十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威望无两、人人敬服,便可知他手段非常,也理应有那样的气魄。反过来讲,若他没有那种气魄,恐怕会令外敌窥觑、人心离散,反而不美。”
“至于我嘛……”罗贤沉吟了一下,“我不过是个守成之人,既乏雄心,亦少壮志,只是勉力维持着敝庄不至倾覆而已,内忧外患下,早已神疲力竭,自然生不出那样的气概。所谓人杰二字,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这些话的时候,罗贤的语气诚恳,而且也收敛起了笑意,面色认真,全不像是自谦或者作伪,就如同是字字发自肺腑那样,满是真诚。
可任舟却对这番话未能尽信。
“罗庄主也不必过谦了。”任舟摸了摸鼻子,“若庄主真的毫无争雄之心,又何须与鬼王结仇呢?”
“那并非是我情愿。”
罗贤将一只手伸在了身前,比了一个手势以后,以另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的影子,问任舟:“你看这是什么?”
“狗?”任舟猜测道。
“确实有几分相似。”罗贤也跟着看了一眼,微笑着道,“可是我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而已。”
着话,他又把比着手势的那只手晃了晃、示意任舟看向他的那只手。
要是单看这只手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其跟狗联系在一起。
任舟摸了摸嘴巴,面露了然之色。
见状,罗贤接着道:“我只不过是伸出了一只手,影子落在地上却成了那副样子,我又能去怨谁呢?”
“当然谁都怨不了。”任舟长出了一口气,“可是,我还是非常好奇,庄主为何一定要伸出那只手呢?”
“为了公道。”
“公道?”任舟咂摸着这两个字,露出了一种玩味的笑容,“这两个字并不太有服力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种公道。”
“但我的这种公道一定是人所共有的。”罗贤注视着任舟的双眼答道,“那就是杀人偿命。”
这种公道实在是合理极了。
半晌,任舟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么我大概明白庄主请我来是为什么了。”
“哦?”罗贤一挑眉毛,“任兄觉得是为了什么?”
“我猜,大概是为了让我把这种公道讲给鬼王听吧?”任舟耸了耸肩,“据我所知,他好像不是特别愿意听庄主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