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朗朗,童子听书。
这声若空谷之风,仿若无因,缓缓而来,不刮劲草,却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一片赤忱,坦荡光明。
身未现,声已来。
隐约间,众人眼前仿佛见到了一位脊梁坚挺的人手持书卷,朗朗而读的姿态,不禁噤声,心生敬重。
这世间有一种东西,无有刀剑之利,不怀雷霆之威,如云淡而风轻,却每每使人心震慑,这就是真知!
有一种人,羽冠纶巾,不善金戈,但手持一卷,却能胜百万雄师。
身怀真知,人心自畏,这就是
人!
真正的人!
一人,市井巷弄间流言蜚语嘈杂,却纷纷被镇下。
众人心怀敬畏,自觉散开,不敢再喧哗打扰。
但却有一群孩子脚下却像是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一步未动,双手捧着香槐,抬头怔怔望着。
目光像是越过了高高的墙头,看向院落深处,掠过了冬日开花的老槐,在那抑扬顿挫的声里,在早就看过的书卷里,在那不识真面目的书生上似乎有着某种更为吸引人心的东西,无形无质,却如星辰般璀璨,在他们小小的心灵中,留下不灭的痕迹。
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下,在心田深埋,只等破土,如花朵一般盛开
大明文道昌盛,江南繁华之地,之气更浓,考不考科举两说,但家家户户的小儿启蒙时总要读上几年私塾,识文习字,不做一个目不识丁的莽夫。
夫子严厉,口中的“之乎者也”,往往令生性跳脱的孩子们觉得十分无聊,枯燥无味。
但不知为何,他们此刻却不约而同地觉得院里传来的声有种老夫子口中比不上的韵味,仿若音乐的旋律,虽不懂其意,却紧紧抓住了他们的心弦。
纯粹如光,照亮了内心,如黑暗中一盏小小的燃灯,深深的吸引,思绪如同飞蛾一般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前仆后继
渐渐孩子越聚越多,有的还背着装着书本的布包,连私塾都忘了去了。
“我是看错了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些皮娃子平时无法无天,调皮捣蛋,最不喜欢上学,今天这是怎么了?”
“这声有这么好听?”
大人们议论纷纷,为自家孩子的异样又是惊喜又是奇怪。
书本枯燥无味,小孩子最是调皮的时候,根本坐不下来,读不进去书。
好好的私塾都不好好学,现在怎么一个个在人家墙外听书起来?
好学得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越想越是惊奇。
但赤子童心!
小孩子的心灵最为纯粹敏锐,不像大人们经历了太多人间的沧桑,沾满风尘而变得迟钝麻木,往往能感受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看到自家孩子如此异样,那些大人们也严肃起来,认真听了起来。
朗朗声干净纯粹,回荡在耳边,却像是从山顶灌下的瀑布,洗涤心灵,让人不知不觉投入其中。
圣人之言,广大鸿博,常人难懂而往往觉得枯燥十分。
但此时在这抑扬顿挫的声中,微言大义似是以一种美妙的方式展现出来,仿若乐曲,虽不懂其文意,但光是感受其韵律,也能体会其中意境,让人仿若重回上古,与圣人、众贤同游,扫除蒙昧,得见智慧。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的幻觉,但那些人脸上的敬重之色更浓了,他们朝着院内遥遥拱手鞠躬,识趣地退开,怕打扰了这神圣奇异的一幕。
唯留下自己的孩子仍站在墙外静静听着,如痴如醉。
“学而时习之,不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乎?”
拉长的声音如同老牛的喘气声那么长,有气而无力。
一个留着稀疏胡子的老夫子背手握着戒尺,晃悠悠地走进了私塾,扫视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平时早就人满的讲堂里此时只零零散散坐着五六个童子,摇头晃脑,懒洋洋地念书,坐没坐相。
啪、啪
戒尺狠狠拍在讲台上。
“人去哪了?一天之计在于晨,闻鸡早读,岂能有半刻荒废!”老夫子严厉训道。
诸多童子全部站了起来,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小声说道:“夫子,我们也不知道!”
“刘小四,你平时下课溜得最快。现在去将你那些同学全部找回来,挨家挨户通知!我倒要看看他们这次找了什么理由逃课!”老夫子哼了一声。
“好、好”一个最高的孩子叫苦地应了下来,才不情不愿地跑了出去。
老夫子板着脸等着,底下一群孩子也紧张兮兮。
但这一等就又是一刻多钟,那刘小四始终没有回来。
私塾招的都是附近的孩子,离家并不远,这么久怎么也应该通知到了。
“好啊!刘小四你没找不回人,自己还公然翘课!”老夫子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贾宝,你也去看看!一定要将刘小四和其他人都给我带回来。”
“好的,老师!”一个孩子也匆匆跑了出去,但这一去,也再也没有回来。
“咳咳咳!岂有此理!”老夫子气急攻心,咳嗽连连。
“吴能,你去!”
“赵源泰,你去!”
“郑亚安,你也去!”
他连连指派,但无一例外。
离开私塾的孩子就再也没有回来,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气死我也!”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手中戒尺都拿不稳了。
私塾中只剩下一个最小的孩子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小心万分,不敢说话。
“李东来,你去!不我自己去!”老夫子话说到一半,就怒气冲冲自己亲自迈着老迈的双腿去找人了。
看着四周空荡荡的私塾,冷清得吓人,最小的孩子眨了眨眼睛,愣了小一会,才猛然惊醒过来,惊叫一声“娘哎!”,连滚带爬跑了出去,书本都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
“人都去哪了?臭小子,让我找到,非要罚抄三遍,不,十遍、一百遍千字文不可!”老夫子气喘吁吁,像是寻找小鸡的老鹰,在县城东头巷弄里穿梭,寻找
平时那些如小猴子般的孩子身影却一个都没了,正在他苦寻不到的时候,突然一阵朗朗声传了过来。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这是?孟子的梁惠王下篇!”老夫子一听,就反应过来。
只是不同于书卷上干巴巴的文字,此时这声声入耳,仿若无形之风吹入人的心灵。
微言大义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声音,每一个字符都仿若化作了一枚枚无形的音符,在人心灵中跳跃,奏响,如此悦耳,回音不绝,留下清晰的痕迹,久久不忘,自然而然体会到了圣人经言的大义,领悟真谛。
真正是百遍,不如听书一遍。
相比于市井俗人,老夫子作为功名在身的人,体会更是不一般。
“光此声,可佐酒三壶矣!美哉!乐哉!妙哉!”
他连连赞叹,摇头晃脑,苍老的面孔上浮现出憨态可掬的红晕,如饮美酒,闻声如醉。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置身于无尽的书海中,一道道文字汇聚成了水流,流淌于心中,闪烁着人道的赫赫光辉,心思剔透,直观书中真理,增长智慧。
“这是圣言启迪!”
老夫子猛然身子一晃,惊醒过来,顿时骇然。
远古之时,世间混沌,人类也饮毛茹血,处于蒙昧无知的时代,不懂文字知识,不通人情伦理,恍若野兽。
只到有圣人以天地自然为师,横空出世,于人族传法。
据说圣人说法之时,天音传于诸天,大道法理具现为实体,任由人直观,知识不传自悟,扫除蒙昧,开启无边智慧。
正因有此大功德,最后圣人之道广传世间,人类才摆脱了愚昧,进入了文明时代。
这正是圣人言道,天音启迪的传说。
据说圣言启迪往往只有世间少有的大儒才能使用,将自身理解具现而出,让人一次听书就能凭空获得诸多感悟。
老夫子是万万没想到,在小小的一个北郭县竟能亲眼目睹这一奇事。
他循声匆匆赶了过去,步伐矫健,那里有半点老人家的老态苍苍。
穿过两条街,绕过四五处大宅、转过七、八个弯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老夫子本已枯寂的内心久违地升起了急切之情。
伴随着一阵幽幽而来的奇异花香,他越发惊奇。
深秋入冬,哪来的香味?
老夫子不由加快了步伐,等再次转过一次巷角,眼前豁然一亮。
风吹落,花如雨,飞黄漫天如柳絮。
老槐似卧龙,一枝出墙头。
那声就是从此院里飘出,回音阵阵,环绕不绝。
虽未见庐山真面目,但光闻其声,一个淡然自若的人形象就跃然于眼前。
墙外更有一群小小童子抬头而望,侧耳静听。
墙内书生早读,墙外童子听书!
此情此景,仿若水墨图卷,画面定格,刹那永恒。
老夫子旁观,不由发自心头,由衷而叹。
“呜呼!言传而身教,可以为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