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他感觉头脑沉重无比，胸部异常憋闷。短短的时间内又是一场噩梦。一次又一次的噩梦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够了，真是够了。他早已精疲力竭。

父母回到家中，他迅速阖上双眼。他不敢跟他们对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他只敢像现在这样，从睫毛间模糊地窥视他们的面孔。

确切的时间他已经记不清了，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如今他对父母的目光只是更加畏惧，因为他们的目光日益黯淡，或许某天会变得像洞穴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环境一般，漆黑无比。他深知父母目光不断黯淡的原因，因为里面装的爱越来越少，他们对他几乎就要彻底死心了。如果某天仅存的那抹火焰也熄灭了，会发生什么？

那时便是他们将我逐出家门的时候罢。一想到这里，他便栗栗危惧。他绝不希望那种事情发生，这个悲哀的家最起码还能为他提供一些庇护。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会流落街头，死于人们掷来的石块吗？以前并非从未发生过那种事，也并非只发生过一次。

母亲开始着手于编织橡叶环。穿进去，插回来……她的双手真是灵巧。小时候的确有过他跟母亲一起做手工的时光，她手把手教他，而现如今他却早已记不起她的手是何种触感。

父亲弓背坐在桌前，双手端正地放于胸前，望着墙上垂挂的橡木枝，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他窥视父亲日日夜夜无声地祈祷，却不知父亲在祈祷什么。父亲会为他祈祷吗？他每次都告诉自己：“是的，他会。”因此，他同样也会为父亲祈祷。

在父亲的祷告声中，那天的记忆又浮出水面。七年前的那天，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让他永远不要再踏足常春乡。至今，他仍对他们的面孔留有印象，犹如冰冷的死灰；他也记得他们的眼神，寒冷的冬天也显露不出其一半的残酷。那时的父亲跟现在完全不同，他去跟他们争论，而他们却将他撂倒，对他拳打脚踢。他哭着哀求他们停止对父亲的暴行，换来的却只有唾弃。后来，他们把父亲孤立，就连昔日的好友也那样做了，一个个最终全都离开了他，并对他施以滔滔不绝的责备。

父亲终究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一切不幸的根源都在于我罢，是我激发了人们心中狰狞的一面。在另一种情况下，或许他们全是慈悲为怀的大好人。

念完祝祷词后，父亲的呜咽声如期而至。他偷偷看着父亲抹眼泪，心如万千刀割。烛光在父亲发白的鬓角上晃动，使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在而立的年纪便显得如此憔悴的人也就只有父亲罢。

母亲一边发出心力交瘁的喘息声，一边把丈夫搂入怀中。“终有一天，诸神会解救我们，带我们远离这暗无天日的命运。”

“我已经厌倦了，早就厌倦了，我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了。”

“我们终会克服一切困难，这是神明给予我们的考验，来世我们将转生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们都说我的孩子是魔鬼！他们！所有人！”

透过交错的睫毛，他发现母亲回过头来看他，她的表情似乎很嫌恶，但他情愿告诉自己，那是苦难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而不是对亲生儿子的感情。

父亲停止抽泣，母亲熄灭蜡烛，黑暗中唯剩父亲疲惫的喘息声……

他身处一个灰色的世界。忽然，一个影子出现在前方，渐渐地，他辨认了出来，那是母亲的影子。影子不断走远，他想要伸手抓住她，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起来；他想要呼唤她，可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有任何声音从双唇之间流出。他只能任由她走远，越来越远。

视野中出现了另一个影子，他也辨认了出来，那是父亲的影子。突然，父亲倒在了浑浊的漩涡中，一动不动，就像没有生命的物体。

灰暗的世界愈加黯淡，前面的影子仍在不断走远，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后面的影子仍倒在漩涡之中，一动不动。一瞬间，母亲和父亲的影子消失无踪，而他的面前却凭空出现了一个盒子，黑漆漆的盒子，黑得几乎要与不断黯淡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往盒子里面看，看到一些灰蒙蒙的片段，每个片段中都出现了自己、父亲、母亲。他看到自己和母亲在编织花环；他看到自己和父亲在湖畔捕鱼；他看到父母牵着他的手，踱步在林间小路上。他想了起来，曾经的确有过美妙的时光。他心底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那是消逝已久的喜悦吗？

他注目良久……

父母的面庞渐渐模糊，最终被黑暗的幕布所覆盖。这时，一幅画面跃入他的视野中央，其中的父母忽然静止下来，而画面中的他却朝他本人看来。他从另一个自己的眼眸中看到了空虚，深不见底的空虚，如同死人一般。

另一个他忽然狞笑起来，他心里一阵恐慌，那个笑容究竟代表什么？那真的是我自己？

旧的片段走了，新的片段又补充过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是很久很久，久到另一个冬天或许已经降临了，盒子在他眨眼的瞬间消失不见。

更加晦暗的世界中又出现了一个影子，但它被四处游荡的黑色烟雾团团围住，并不断地被拖入地下。那是谁的影子？

顷刻间，一个印象拨动他的心弦，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影子正属于那个特别的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朝影子跑去，助其摆脱黑雾的束缚。几经斗争，他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但刚跑几步，他也被黑雾紧紧缚住。他疯狂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被黑雾吞没。他仍然无法喊出一丝声音，也流不下一滴眼泪，心中那比绝望更加绝望的感觉要怎样形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后只剩一只手还伸在外面。又过了无数个痛苦的分秒，那只手也沉入了黑雾之中。黑雾最终又隐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什么时候世界变得如此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