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的时候,燕麦地的垄沟间终于撒满了豌豆种子,农夫擦拭完额头上的汗珠后朝着男孩露出笑脸,那瞬间昆廷的面部肌肉瞬间不受掌控地扭曲了,再一次产生了笑容永远不该属于自己的感觉。
“你还是无法敞开心扉,说白了就是不信任我。看你脸上每天挂着的失落表情,我就知道你对生活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愚笨,人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揣测到他的想法;他也觉得自己真是残忍,农夫待他如此和善,但他却始终不愿讲出真相,就连对方所知的他的名字也是他在急忙中编造出来的。“您是好人,这一点我非常确信。”
“那为何至今仍旧不能坦诚相待?这里遍地的果树,你随便摘点东西吃,也不至于饿得皮包骨头,甚至昏厥过去。跟我说实话,你可是刻意为之?”
他犹豫了好久,含着泪水说:“那时的我,心情特差。”他生怕对方会一直追问下去,直到那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揭露,然后这一切的幸福可能会在转瞬间戛然而止。
“昆腾啊,你必须得知道,世界上没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个努力坚毅的人不可能永远困在谷底,好运气总有一天会青睐他。努力不一定使穷人变成富人,但一定会使坏运气变得好起来。”
“您相信有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一辈子交不上好运吗?”男孩鼻子很酸,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
“我听说有些沿海居民被来自远方苦寒之地的海盗抓去做奴隶,他们会在矿坑中工作到死,而他们的后代则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悲惨命运。还有什么人的生活会比他们的更黑暗吗?”
或许我就是不知足,要是从未见识过那些幸福的笑脸就好了。
“人这辈子有太多不能遂心如意。就说我老伴儿啊,她前夫死得太早,而他们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当兵去了,一去就是十年,始终不曾回来探望她。”
“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呢?有家人多好啊。”
“因为他天生性格阴沉,总觉得母亲对不起他,不能给他正常家庭的生活条件。这有什么办法呢?在面对不少事情的时候我们都无可奈何,因此才要把能够选择的尽最大努力去做好。凡事往往有一条更好的出路。”长者转身背对晚辈,“闲着的时候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如果你想真正融入我的家庭,就不能始终藏着掖着。我无儿无女,你恰好能满足我和老伴儿的心愿。就算你曾有不堪回首的过往,现在重新做人也为时不晚。”
或许现在正是可以实现心愿的时候,一直以来他最想要的始终是个幸福的家庭,从未变过。“我想跟你们一起生活下去。”他鼓起勇气大声说。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跟我坦诚相待。”这个老人总是这么体贴,“现在有所保留也无所谓,时间会渐渐消除你的戒备心。”
回黑刺李村的路上有一座小小的神祠,其中矗立着一座大张着嘴巴的头颅雕塑,每次路过昆廷都觉得其中居住着的神灵在提醒他坚守自己的内心……
在茅棚里他给牛卸下农具,并把水槽和食槽添满。尽管一天的田间劳作使身体疲惫不堪,但他的内心却活力四射。这些日子无疑是多年以来他最自由的一段时间,“魔鬼”居然能以平等的身份跟其他人一起在蓝天白云下无拘无束地呼吸甜蜜的空气。他很庆幸,这段时间里他身边既没有青草枯萎,也没有花朵凋零或蝴蝶坠落。
炉石上烘烤着的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农妇一边照料晚餐,一边借助门口仅存的光亮纺纱。她真像他的亲生母亲,只不过后者从事的是用枝条、花朵编织头环等饰品的劳动。
他从没料到有朝一日会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照顾他,因此十分感激,但也忧心忡忡,因为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真实身份未公开的基础上。
光明彻底消失之前,农妇撂下了手头活儿,取出喷香的面包,很快他们便开始享用简单却美味的食物。
“昆腾啊,”她笑盈盈地说,“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做礼拜?”
他摇头拒绝,因为他的内心时时刻刻与伟大的树神同在。我是一名拜树徒,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
农妇一会儿看看丈夫,一会儿看看男孩,脸上仍旧挂满和蔼笑容。“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上帝的伟大之处,到那时你自然而然地就会选择成为一名救赎徒。”她转头面向丈夫,“哪天让神甫来家里为他指点迷津吧。”
昆廷早就注意到这个村庄里已经没有拜树徒了,树海里大部分地方也都一样,只有翠城和其他几个被拜树祭司牢牢掌控的要地还坚信着古老的信仰。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享受着现在的生活。
总有一天我要说出真相,但不是现在。可如果不是现在,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不该继续欺骗他们了,这是两个愿意把陌生人当做家人看待的好心人,他们有权知道我究竟是谁。
他们全都撂下饭碗后,昆廷终于下定决心,“我决定跟你们谈谈我的过去。”
“他终于肯开口了,真是个羞涩的孩子。”农妇兴奋地看着丈夫,“有什么秘密不能公开呢?咱们都是实在人儿。”
“你们真的不在乎我的过去吗?”
“我们只关心你现在是怎样的人。”农妇毫不犹豫地说。
“我撒了谎,我的名字不是昆腾,而是……”
“没关系,”农夫也替男孩打气,“勇敢地说出来吧,这样一来我们终于是一家人了。”
“昆廷。”
“真是个好名字。”农妇笑眯眯地说,“当然,如果你不喜欢你本来的名字,我们也可以一直称呼你为‘昆腾’。”
“我的家在翠城。”
农夫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但农妇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看着那张越来越严肃的面孔,昆廷的眼睛湿润了。你明明说过不在乎我的过去!他肯定不会排斥我的,绝对不会,他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我会跟老伴儿谈谈这件事儿,”农夫开口道,“你先休息去吧,明天早早起床。”
袒露真相的男孩来到牛棚的尽头,躺在灯芯草床垫上。尽管夫妻二人几乎天天要求他跟他们睡在一起,但每一次他都拒绝了。我现在还没资格成为他们的家人。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望着乌漆墨黑的天空,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无限重复的念头:保佑我,树神,千万别让他们赶走我。
第二天昆廷在公鸡的打鸣声中苏醒,但老两口起得比鸡还要早,此刻他们正在院子的简易门前等待着,或许他们担忧得一整夜都没有入睡。昆廷靠近他们,农夫的神情仍然很僵硬,好像昨晚的表情始终挂在脸上,不曾褪去;而农妇的神情则表现出鲜明的恐惧,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怨恨。她一定是在埋怨我跟他们生活了这么久,却没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尽早说出来。欺骗或许是死灵法师的本性之一。
夫妻二人为他准备了一个包裹,这对昆廷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毕竟其他人给他的只有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