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安用手指在地图中轻轻一点
“大人请看”
“铁流?那里的水兵不足,船只也远不如委国的铁甲舰强大,此时调遣来,只怕是杯水车薪。”王成微微摇头说道。
“大人,仓中火药充足,若是将船舱之中装满火药,抵近引爆,纵使是铁甲舰亦会粉身碎骨。”沈默安很有信心的说道。
王成沉默的盯着眼前的地图,多年来,他对默安的信任正是源于默安对于战略目标的专注,往往可以不受任何情感的操控。然而,自己才是做决定的人,随着年岁增长,王成不在像年轻时那般果敢无情,若是十年前,听了这样的计策,他恐怕会毫不犹豫的下令组织决死队。委人劳师远征,只要摧毁两艘铁甲舰,便有可能知难而退。
但是那也意味着,被称为铁流的水军恐怕将全军覆没,这支水军曾为宏国的一统立下汗马功劳,虽然这些年一直被朝廷放逐和忽视,但是铁流军的心气没有散。王成本想利用岸防力量,损耗一部分敌军,再遣铁流趁夜奇袭,只是不曾想到战争刚刚开始,胜利的天平就已经像敌人倾斜,迫使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孤注一掷的方式去挽回败局。
正自踌躇中,近卫来报,铁流军首领何达求见,门口,一位身披黑色战甲的矮胖汉子走了进来,竟是个一瘸一拐的跛子,见到王成,他缓缓跪下
“大人,末将何达请令出战。”
“何达,大战期间,你不在军营待着,居然擅离职守?你是怕老夫的刀不快吗?”王成面带愠色道。
“大人,末将擅自离营确实罪该万死,但请将军将末将的命留在战场上,纵使粉身碎骨,亦死而无憾。”何达毫无惧色的说道。
王成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何达和沈默安两人正用何等恳切的眼神看着他,生平第一次,面对下属的请战,他的眼神躲闪了。
在王成的迟疑不决中,沈默安突然跪倒在地,对着何达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抬起脸时,额间已鲜血淋漓,何达惊的慌忙扶定沈默安
“沈军师,你这是为什么?”
“何将军,我有一计可助将军退敌,只是,若此计成,世上将再无铁流。故此,我需向将军和铁流的兄弟们请罪。”
军帐内,寂静无声。
军帐外,炮声轰鸣,在炮火中负伤的兵士不断被担架抬出阵地,空气中充塞着火药爆炸和皮肉灼烧的焦臭气味。
平山港东二十里处,一条河道隐没于红树林里,与海相连,沿河而上便是掩蔽于此的铁流军营。
“打开营门,将军回来了。”看门军士突然高声喊着,只见军营外的土路上,一十三名黑衣黑甲的武士策马狂奔,一路冲过大开的营门,带着扬起的滚滚尘烟,身不离鞍的直入校场。片刻后,军鼓轰鸣,巨大鼓面,在两位击鼓力士碗口大的鼓槌敲击下,发出振奋而雄壮的声响。不过片刻,校场上已经排满整齐队列,何达居中看着肃穆安静的队列满意的点了点头
“弟兄们,今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训话了。”何达停顿了一下,努力止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后,接着说道:“委人数倍于我之敌来犯,平山守不住了,唯一的机会就是我们和营中这十余艘战船,我知道,这十多年,你们有怨气,因为朝廷早已忘记了铁流,我们被克扣军饷,吃着掺有麦麸的军粮,他们把我们当牲口一样对待,我也有怨气。但我死战,绝不是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我杀敌是为了和我一样吃麦麸的王大人,为了那些平山港时常接济我们的宏国百姓,为了我们身上这套被鲜血浸润的铁流军服。如今平山有难,百姓有难,唯有以我这一身血肉护之。若怕死的,脱下这一身铁流服,自去便了,我绝不阻拦。”
整齐的队列毫无动静,突然,排头的一位队长,抬起手中长刀,以刀柄轻轻叩击胸甲,一下,两下,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此起彼伏的敲击声,如山中清泉汇聚成河,那轻轻的叩击声由轻及重,由短促变的绵长,最后仿佛汇聚成所有兵士心中的呐喊,久久飘荡在营地上空。
很快,一辆辆铺满稻草的马车,装载着无数被小心摆放的火药桶,来往于平山到铁流营地的小路上,车轮的轮辐被厚实的毡布包裹着,不敢有丝毫大意,车夫们带着无比肃穆的表情,小声呵斥拉车的骡马,而不管是谁,走近铁流营地,看着汗流浃背来回搬运火药的士兵,眼中都会闪动无以言状的复杂,痛苦、不舍、崇敬,所有的情绪汇集到兵士们有些严肃又有些腼腆的黑色面庞上,像熊熊的烈火舔舐铁水翻腾的熔炉,于是这些或年轻或已近不惑的兵士,唯有微微舒展眉梢,把胸膛挺的更高,腰杆立的更直,仿佛不如此做,便不够对得起那些火热滚烫的目光。
平山港外,战事焦灼,双方的炮战自昨日起已然进行了两天。
委国铁甲舰浅鲸号甲板上,船长罗玛央立于舵长台,贪婪的望着黑色烟尘笼罩下的平山港,按捺不住渴望建立功勋的冲动,第一个发出了登陆的命令。两艘龟甲舰满载委国皮甲兵开始直向港口驶去,龟甲舰是一种顶部附有护甲的低矮舰船,依靠两侧划手划桨前进,船中部是运兵舱,因为船底宽吃水浅,虽速度不快,却很适合浅水区运兵登陆作战,两艘龟甲船,可一次运兵六七百人,虽然兵士的数量不多,但罗玛央的底气来自于五艘紧随其后的双桅船,这种稍稍小一些的船上,每艘装备有十八门小口径火炮和五百多陆战士兵。只要龟甲舰撑到双桅船靠岸,平山港便唾手可得,对面的炮台已经摧毁大半了,听听这稀疏的炮声,他的黄脸上因为憧憬胜利的兴奋而展现出了些许疯狂的红润,像是老宅门口被日晒雨淋的褪去红色的旧对联。
龟甲船在他的视线中,带呼哧呼哧的划桨声滑过海面,如同军阵前行的脚步,带着冷漠和无情的气味,仿佛随时准备碾压前进路线上的一切阻碍。罗玛央眯着双眼,似乎看见平山港的大门已向他开启,俯首称臣的宏国人如蝼蚁般匍匐在他的脚下,去默默忍受他铁靴的碾压,然而这种情绪,在刚刚为他带来亢奋的数秒后,便被一轮来自平山港的炮击震碎了一地。
平山港城墙炮台上,之前被敌军炮火压的抬不起头的宏国士兵,一直在等待着这怒吼的时刻,遵照沈默安的要求,他们从齐射降为轮射,一方面可以补充兵源稍作休整,一方面也节省了大量的宝贵火药。更重要的是,沈默安需要敌人的疯狂和恼羞成怒,需要他们不计较后果的冲锋。彼此的炮战,并没有让宏国占到便宜,比起较远处移动的炮舰,移动缓慢的登陆舰和海滩下毫无遮挡的攻城部队,是更好的目标。
委国的第一艘龟甲船在突然齐射的炮火中,只不过坚持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颗颗重炮弹在高高的抛物线中,以接近垂直的角度,快速下坠砸中龟甲舰顶,被皮革和金属反复加固的舰顶在猛烈的爆炸声中,开始出现裂纹。龟甲舰转弯缓慢,一旦掉头,便会将脆弱的船侧和船尾暴露给对手,如果舵尾被击毁,便将成为随波逐流的漂靶,因此一旦进攻开始,也只能咬牙硬冲,暴露在猛烈炮火前的龟甲舰,很快被一枚重磅炮弹砸穿了顶部,巨大的爆炸声从船身内部发出,黑烟夹杂隐约的火光从破裂的船顶中升腾而起,像是移动在海面的活火山,然而两艘龟甲舰并未停下,他们依然一前一后在猛烈炮火和爆炸掀起的冲天水花中奋力前进,终于冲入靠近海岸的浅水区,靠近平山的位置城墙的部分,这里是火炮射击的死角,也是委国人拼死想要拿下的首要登陆点,只要冲上海岸建立滩涂阵地,后续部队便可以以此为跳板,源源不断的汇集后进攻城门,此时两艘龟甲舰已在浅水区停靠,数百身着皮甲的委国士兵发出骇人的嚎叫,扛着数只长梯冲出船舱。同时龟甲舰后紧随而来的双桅舰,也开始进行密集的齐射,来压制城墙上的宏国守军。
平山城墙上,弓箭手已严阵以待,炮火一次次在城墙上炸开,无数碎裂的弹片石屑四处飞散,城墙上的守军,被飞溅的石屑激的几乎无法睁眼。不少人被擦出数处血口,但无一人后退,他们如被凝固在石墙上一般,一边低头躲开炮弹炸裂四溅的碎片,一边吐出溅入嘴中的石屑,当扛着攻城梯妄图进攻的委国人进入弓箭的有效射程后,校尉一声号令,一张张拉满的强弓,以箭头蘸上煮沸的柏油,在火把上点燃射出。刹那间,密集如飞蝗般燃烧的箭头,铺天盖地般带着刺破空气的呼呼声,向冲上海滩的委国士兵倾泻而下,飞火流星般的箭头,拖着黑色的烟尘,在空中画出死亡的音符,身着皮甲的委国士兵,无力阻挡这种燃烧的箭矢,因为涂抹石蜡而变的坚韧的皮甲虽然更加轻便,却很容易被火焰引燃,海滩上到处是被火箭射中的委国兵士,此时,只要、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因为被烈火引燃的皮甲紧紧裹住的感觉,丝毫不比在炼狱中挣扎的鬼魂轻松,海滩上到处是翻滚着凄惨哀嚎的委国士兵,那可怖的惨叫在海风中绵延有数里之远。
一轮齐射后,委国人暂时撤退,他们躲回龟甲舰侧,舰中开始冲出手持重盾的盾甲兵,这些步态笨拙的重甲步兵,浑身裹满了金属打造的重甲,寻常刀箭很难对其产生伤害,他们扛着的宽大的木盾,缓缓向前推进,在他们的掩护下,皮甲兵像聚集的蚁群缓缓靠拢,委人的数支长梯被奋力靠上城墙,宏国箭矢兵对躲在重盾后的委国人无能为力,一部分委国人开始顺着长梯爬向城头,于此同时,后续的双桅船中,更多的委国士兵冲上海滩开始布置前击阵地,平山危在旦夕。
城墙上下,到处是喊杀声,在血珠飞洒的城头,绞杀在一处的宏委两国士兵,完全放下作为人对生命的敬畏,他们麻木的挥动手中刀剑和长枪,血肉在金属的切割下变的支离破碎,耳中不时传来刀剑砍碎骨骼时发出的刺耳声响。他们的眼中已经看不见因为害怕疼痛和死亡而产生的游离不定,只是带着近似疯狂的反复挥舞手中的武器,尽力一次又一次的砍砸在对方身体上。鲜血顺着城墙噗噗的向下流淌。很多战士身体被对手的武器洞穿,却并不察觉,直到血竭力尽才缓缓跪倒在地。
突然,平山城中穿来一阵重鼓轰鸣,不远处的平山城门突然打开,数百名白马白衣的悍勇精骑在一匹周身雪白四蹄如墨的宝驹带领下冲出城门,宝驹上坐着一位金盔金甲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银色风雷枪,数百白衣铁骑,如飓风裹夹的风雪,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冲入委军战阵,数百骑兵挥舞手中的精钢长戟,像巨大的镰刀扫过麦田般的在海滩上疯狂猎杀。一时间,委人进攻的呐喊,被士兵奔逃是惊恐的尖叫掩盖,那些白马勇士,按照一定的规律,或三或五,组成小型战阵,在一片混乱的敌军阵营来回穿梭,所到之处,无数敌人的残肢在空中飞舞,鲜血渗入海滩又向海中渗去,海岸线上,到处是一片殷红,委人的进攻被彻底打散,除部分撤回舰船,海滩上到处是丢下的士兵尸体和呻吟中的伤员。
骑兵风卷残云般冲散了委国进攻战阵后,并不恋战,在金甲老者带领下,又一整风似的退回城内,海滩上,只留下两艘残破的龟甲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