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厅官房参事官的专车在神乐坂停下,山木利彦参事官在吩咐司机不用接他后,便独自走在神乐坂的街道上。
当他走到供奉毗沙门天的善国寺前时,突然觉得某个时间段一下子停滞了,山木利彦深深地陷入到了这种让他感觉不可思议的感觉之中。
就像是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学生时代一样,各种喧闹不绝于耳,现在和过去莫名的合在了一起,而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荒谬。
今天他和朝日新闻社会部部长宫本山宏相约在这附近的一家料亭。
“请问您是山木先生吧?宫本先生已经在恭候大驾了。”
穿着一身传统服饰的女服务员招呼着山木利彦,在她的带领下走入了边上的一条窄巷子,踏着洒着水的青石板一路往前走,尽头出现一道关闭着的拉门,门口挂着写着店名的小灯笼。
“里边请。”
女服务员拉开门,欠了欠身子向山木利彦示意。
一踏进门便是古色古香的传统庭院,地上依一定间隔排列的圆饼形踏脚石周围铺着黑色小圆石,山木利彦踩着踏脚石接着向里走去。
走进料亭,通过狭窄的玄关,踩着楼梯来到二楼,朝日新闻的社会部部长宫本山宏已经坐在一间张榻榻米大和室的下座,背对着他一口一口的喝着啤酒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虽然才迟到了几分钟,但是山木利彦还是很认真的道歉。
“哈哈,没关系,我知道老同学你很忙,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宫本山宏站起来迎接山木利彦,拉着他坐到壁龛前的上座上。
“托宫本你的福,让我今天能来这种高级的料亭吃一顿。”
“就凭你们警察厅的公关费,这种小地方还不是想来就来。”
快有大半年没见的两个人逮着机会又互相损了对方一句。
北海道出身的山木利彦和大阪出身的宫本山宏在大学时期便是同学,更因为同在足球社,两个人的关系要更好一些。宫本山宏是大阪一家超市老板的儿子,在当时就租住在了非常高级的公寓里,而山木利彦则是很普通的家庭出身,在东京过着贫困艰辛的生活,所以每到周末,宫本山宏就会带着山木利彦到他家里大吃一顿,久而久之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深厚。
不过一切都在毕业以后发生了变化。
山木利彦依照东大法学部的传统通过了国家一类甲级公务员考试进入警界成为了精英官僚,宫本山宏却选择回家继承了父亲遗留下来的事业。
在这之后,山木利彦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宫本山宏,直到多年以后,在一篇揭露大藏省内部腐败的报道中看到了他的名字,才知道了原来调查以及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正是自己的老同学宫本山宏。
之后的日子里,山木利彦在警察组织里努力的攀爬,而宫本山宏也靠着他敏锐的嗅觉和犀利的文笔写出了各种社会以及政界报道,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和警察有关的。
“先来杯啤酒吧?”宫本山宏热情的招呼着。
“别点太贵的,在这里吃饭的花费我心里有数,自掏腰包会让我感到相当心痛,你应该挑个便宜点的地方的。”
“自掏腰包?既然今天邀请你过来,那么自然是该我来出钱。”
“免了吧。”山木利彦摆了摆手,苦着脸说道,“既然是私下会面,自然是要各付各的,如果让你破费,这岂不是要我出现在你们朝日新闻的版面了?”
宫本山宏听得哈哈大笑:“老同学你可真是越来越谨慎了啊。”
不等山木利彦说话,宫本山宏便往他面前的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然后替自己也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今天这次案子的报道多亏你了,让本社拿到了独家。”
“谈不上独家,就算不提前一点时间告诉你,你们也会很快知道的。”
“我明白,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今后的方针,你看过报道了吗?网络上已经把凶手称作是罪恶克星,现在正在播出的电视评论节目上也有人开始赞扬凶手。”
“这些人的发言总是这么的不顾后果。”山木利彦皱着眉头一脸的厌恶。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是你可千万不能大意,网络也好电视评论节目也罢,都是能推动舆论的推手,尤其是网络舆论,现在可不是当初了。”
“哦?你们朝日新闻该不会想顺水推舟吧?”
“别开玩笑!我们朝日可是秉承着媒体的良心在做事的!”宫本山宏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在我看来这次的案件确实具有重大的意义。”
山木利彦对此不置可否,换了个姿势做出洗耳恭听状。
“这次的案件很可能重新引发社会大众对少年法的争论。为了应对重刑犯低龄化的趋势,平成十二年十一月修正了少年法。例如,受害者有权知道一定程度的案情,受害者及其亲属有了在法庭上陈述心情与意见的机会,并且同时还废除了未满十六岁不得移送检方的限制,法院可判处有期或无期徒刑,检察官有权出席未成年重刑犯的法庭。但未成年者的重大罪行依然层出不穷,再犯率也居高不下。”
山木利彦不同于一般的基层员警,根本没必要听宫本山宏阐述少年法修正条文的内容。平常用不到的法律,基层员警往往一无所知,甚至连刑法都有可能未必全盘理解。然而身为警察官僚的山木利彦对各方面的法律都具备相当程度的知识,何况他也不是森下幸彦那种一心只懂钻营的人。
所以对于宫本山宏的言论,他也是选择不插嘴,并不想扫了老同学的兴致。
“我能理解少年法的理念。国家就像家长,能鼓励少年改过向善当然是最理想的社会。未成年的人格尚未成形,容易受到环境及人际关系的影响而变坏,这确实有道理,也符合大多数犯罪少年的状况。不过,这些来年却出现了一些例外。有些少年犯罪纯粹就是为了追求快乐刺激的自发行为,与环境或人际关系无关。就像上次本社的社会调查,那些未成年竟然把吸食毒品当成了一个时髦的象征。”
宫本山宏无奈的摇了摇头,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完。
“未成年犯罪的加重量刑,确实是必须认真思考的议题,所以这次的案件在我看来是绝佳的契机。”
“那你准备怎么做呢?”山木利彦给自己倒上酒,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静待宫本山宏的下文。
“本社在一拿到你提前给的情报后,就决定了要率先报导这次的凶杀案与过往案件的关联性,之后还预定推出讨论未成年重大犯罪的专题活动,绝不会虎头蛇尾。所以,希望老同学你能够对我畅所欲言。”
“畅所欲言?”山木利彦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没错,深谈未成年犯罪的议题,不免要牵扯到少年法。”
“那为什么要来询问我的意见?”
“是这样的。”宫本山宏皱起眉,喝一大口啤酒,“我想知道你们警察组织对于这次案件的真正看法。”
“能有什么真正的看法?据我所知,这次案件侦查的过程及手法都与以往一样,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但是,在我想来,办案的警员应该对被害者有些别样的想法吧?”
“这个嘛....”山木利彦没有把话说下去,其实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有,毕竟为人父母的他在很大的程度上确实能做到感同身受。
“我是想问,对于犯下重大刑案的未成年人,只需要关上短短几年就能重获自由,老同学你对这样的制度有什么样的看法?”
“看法?判断现行的法律适不适用不属于我们警察的职责,那是法务省与国会议员的工作,你应该采访他们去而不是来找我。”
“我今天是跟老同学叙旧,而不是来采访你的。”宫本山宏出言安抚了一下山木利彦,然后按下了桌上的呼叫钮,吩咐外面可以开始上菜了。
“据说这次发现几个案件中关联的是你们警察厅派去警视厅的人。”
“我们警察厅派过去的?”山木利彦被问得不由一愣。
“是啊,我记得是叫后藤田正树吧,他还是我们东大后辈呢,不过你们怎么会让他去警视厅的搜查一课呢?特考组就算去警视厅也该是去二课吧?”
听到这里,山木利彦背脊突然窜过一阵电流,宫本山宏今天邀请自己出来,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山木利彦的心跳不由得一阵加速,宫本山宏是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件事情的缘由的,但是据说在后藤田正树手里的那封信的流言他知不知道呢?
应该是不知道吧,毕竟这种事情除了几个人以外,更多的也只是流言与猜测罢了。
可是他会不会把这件事情当真呢?还是说他其实是想要调查这件事?
“哦你是说后藤田啊,他确实挺出色的,但是太刺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原本稳坐钓鱼台的山木利彦不由得开始警惕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不过他毕竟是我们东大出身,何况一直让他在搜查一课,我想你们警察厅面子上也不好看吧。”
山木利彦仔细斟酌着宫本山宏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敢漏掉其中任何一丝隐晦的涵义。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那一届的特考组算上他有十二个人,里面个都是东大出身,警察官僚之间的竞争从那时候就开始了,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原来如此。”宫本山宏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打扰了。”
正说话间,服务员拉开了门。
山木利彦也不管宫本山宏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直接选择了闭口不言,毕竟有外人在场也不是能够谈话的场合。
剔透的比目鱼、泛着淡淡乌光的新鲜墨鱼、油脂厚实的鰤鱼及色泽红艳的鲔鱼。
“果然是不错。”
山木利彦夹起一块也不蘸什么直接放入口中,鱼肉里带着浓郁的鲜味,眯着眼睛一副满足样的他,有些情不自禁的赞叹道。
“我找的地方不错吧?”宫本山宏把蘸着厚厚芥末的生鱼片放入口中嚼着,同时一脸笑意的看着山木利彦。
“确实是不错,毕竟这些都是钱的味道啊。”
宫本山宏看着将夹着的生鱼片在自己眼前示意的山木利彦,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笑骂道:“你这个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当初请你吃烤肉也是这个样。”
“没办法啊,我毕竟是种地的出身,不像你这种名门大少爷。”
全当没听到这话的宫本山宏给两人都倒上啤酒,然后碰了一下,接着开口询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锁定嫌疑人了?”
“诶?还有这种事情?”山木利彦一脸诧异的看着他,反问道:“这种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你想要知道具体案情的话,应该去找警视厅那边负责案件侦办的人吧?问我干什么?”
“那边自然有本社负责跟着特别搜查本部的记者负责。”
山木利彦有些分辨不出宫本山宏今天邀请自己的原因,决定主动出击,于是放下筷子询问道:“宫本,你的手里是不是有着连我都不知道的情报?”
“诶?”宫本山宏一愣,“连你这位警察厅官房的参事官都不知道的情报,我这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种话你还是少糊弄我的好,你们这些记者的鼻子有时候可比我们警察都要敏锐的多,何况还是你这个社会部的部长。”
“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老实说我现在手里也没有什么情报。”
宫本山宏撇了山下利彦一眼,接着说了下去:“老实讲这次也确实挺奇怪的。在往日里我们记者跟着搜查本部的警员,多多少少都能够打探到一些消息。那些警员如果不想被纠缠,总会给记者一点甜头,稍稍透露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报。但是这次搜查本部的警员的口风非常的紧,实在不太对劲啊。”
宫本山宏说着说着隐约察觉到这次案件的嫌疑犯的身份确实不简单,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自己的老同学。
一点甜头吗?
山下利彦也知道那些基层警员的作风,所以也不对这种说话生气,不过这次竟然没人透露口风也让他有些讶异。
“应该是搜查本部那边的侦查陷入了瓶颈吧。”
“也许吧,不过倒是从其他地方听到一点让人惊讶的消息。”
“什么消息?”
“据说这次连环凶杀案的嫌疑人是现役警察。”自觉投入一枚炸弹的宫本山宏仔细的观察着山下利彦。
“什么?”山下利彦瞪大着双眼,像是第一次知道一样,一脸的惊骇,连夹起来的生鱼片掉在桌子上也顾不上,连忙开口追问道:“嫌疑人是现役警察,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我都不知道?”
“哦,你真的不知道?”
“我当然是不知道,信不信由你。”山下利彦白了宫本山宏一眼。
想从我嘴里挖出东西来,你真是想得太多了,不过该怎么给你一些提示呢?
正在山下利彦心里盘算着的时候,宫本山宏不死心的追问下去:“那么我想问一句,如果嫌疑人当真是现役警察,你们警方会怎么做?”
“怎么做?当然是抓捕审讯然后送检。”山下利彦不假思索道。
“不会选择隐瞒案情?把这次的案件搞成悬案?”
山下利彦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宫本你是在开什么玩笑?我们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宫本山宏一脸严肃的看着山下利彦,那双眼睛似乎是要把他看穿:“当然不是开玩笑。谁会闲着没事干和警察厅的官房参事官开这种玩笑?”
“如果不是开玩笑,那就不要说出这种话来!你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简直就是在污辱那些为了案件为了抓捕嫌疑人而四处奔波的警员!”
“可是在我看来,你们警方也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吧。”
“做过什么事情?”
“国松前厅长枪击事件难道你已经忘记了?”
“那一次只是还没破案而已。”
森下幸彦那个混账,幸好就没有听他的愚蠢办法!
“明明有个现役警察招供了,你们警方却为了逃避责任,动用组织的力量隐瞒了案情。”
“你误会了,那是供词的可信度太低。”
“谁会相信这种糊弄人的说法?你们警方只不过是想撑过那十五年的追诉期罢了。所以我才担心你们这次会不会故技重施。”
“你这种根本就是没有缘由的臆测!”山下利彦一脸严肃的看着宫本山宏,义正言辞的说道:“如果真的是现役警察犯下的凶杀案,我们绝对会将他抓捕送检,如果有人真敢做出隐瞒案情决定,我就算被处以撤职惩罚,也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
“好,那我就相信老同学你。”
山下利彦虽然一脸的镇定,但是心脏却跳得很厉害。同时不由得感到一阵庆幸,如果当初自己也选择赞成森下幸彦的策略,大概真要完蛋了吧。
不过佐山这个混蛋也确实该滚蛋了,身为精英官僚竟然也会天真地以为瞒住媒体就没事了,这种掩耳盗铃作风实在是应了福田的那句无能官僚。
但是宫本这个家伙能在没有得到消息的情况下,凭借着猜测就能猜到阴谋的气息,也真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啊。
经过刚才激烈的交锋,房间内的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的欲望,各自都在心里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