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月光洒照,照的黑夜如同白昼一样,今晚的月怎么这样明亮?可又是这样惨淡,与南国之冬一点都不匹配。南国的山是柔的,水是清的,人是美的,月也应当是温柔清暖,可今晚的月实在不是这样。
都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月白的夜,同样的可以杀人。
“你可真敢来。”
“叶兄相邀,不能不来。”
丑时,小镇北郊,十里亭,阿叶,纳兰明初。
阿叶拄着剑,在纳兰明初印象中,他只要一站着就得从腰间将剑接下来这样拄着,健全时是这样,失去右臂了也还是这样。
应该是他的习惯吧。一个人的习惯不容易改掉,但阿叶确实改掉了以前太多不好的习惯,这点纳兰明初能看到,唯独这点习惯以前的他纳兰不敢恭维,眼下也不敢恭维。
“阮江帮的事?”阿叶皱了皱眉,说道。
纳兰明初道:“你杀了王百信不久后,他们便到了王家府宅,应该看出是你杀的人了。”月光下,能看得清他说话时十分凝重的神情。
“纳兰家与东厂没关系吧?”
纳兰明初一听,勃然大怒,但即讪讪干笑。东厂向来做些跟踪探秘之类的事情,纳兰明初既知晓这些,定然也跟踪了阿叶他们,暗中细细也发觉了那一伙人在找阿叶了。
因此阿叶才这样说,可他偏偏不说锦衣卫,却说东厂,其中嘲讽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你嘴皮子却变得厉害。”纳兰明初干笑罢,旋即恨恨说道。
“你怎么办?”
阿叶静静答道:“他们无非是要剑经。”
“你真的有剑经?”听到阿叶说出剑经二字,纳兰明初一阵激动。
“没有。”阿叶淡淡地说道。
纳兰明初有点抓狂,“没有怎么办?就算真的有也不能给他们!”
“你也想要?”阿叶望向纳兰明初,纳兰明初在月光下,英俊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他本是英俊极的,即使这样苦笑也是英俊极的。
“学武之人,练剑之人,哪个不想要?”这是实话,练剑之人见到如此绝世剑经哪能不心动,不练剑的人,有了这个奇珍秘籍,也可从中得到一番学武之理,悟性好的当可从剑经中悟出刀法,棍法,鞭法等法门,一十七般武器除了剑之外,都能悟出。但天下真有这样悟性极好的人吗?应当是有的。
心动?阿叶心中微微一动,他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同样练剑,他对剑达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但他绝对不会来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惜自己和他不是好朋友。
“我自己都不知道江湖上为什么非要说我有独孤剑经呢?”这句话很长,相比于阿叶平时说的话,很长。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把柄剑,月光照在剑身,反射,很亮,很白,很寒。
纳兰明初道:“你太过厉害。”
风,吹过。阿叶,笑了。
那是什么个什么样的笑容,猖狂中有无奈,无奈中分明又有几分憎恨,憎恨中却夹杂着一种哀伤。好复杂的笑。
他的笑为什么这么复杂,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情绪夹杂其中,他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笑容?
无数的疑问在纳兰明初心中产生,自他认识阿叶以来还从未见过阿叶如此让人不安的笑容。
“你的剑为什么总不带鞘?”纳兰明初转过话题。
阿叶不再笑了,但还是让纳兰明初心有余悖。
“剑一定要带鞘吗?”阿叶反问。
纳兰明初呆了。古往今来,细数名剑诸如干将莫邪、纯钧太阿等都是无鞘之剑,且出自欧冶子,干将等名匠之手。但是这些无鞘的剑是阿叶的剑没法比拟的,因为阿叶的剑确实很普通。
剑普通,人却不普通。是人舞剑,而非剑舞人。
纳兰明初在呆滞间,想了许多,他隐约觉得,阿叶说的有几分道理。剑,一定要带鞘吗?
带剑者,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修饰自身,而是防身杀人。修饰自身者多为士大夫之流,而防身杀人多是混迹江湖的汉子,有鞘无鞘只要能杀人便可。
“我还是想试一试。”纳兰明初从呆滞中恢复,不再纠结无鞘有鞘之说了。眼下黑夜无人,月明星稀,四周空旷,正是比剑的好时机好地方。
他与阿叶交过手不过十次,次次他输,实有不甘,于是刻刻都在寻机会与阿叶比试比试。
阿叶出奇的没有皱眉,没有拒绝,道了声:“好。”
“唰!”纳兰明初悬在腰间的剑出鞘!月光下,他的剑隐隐闪烁紫光,是剑格上镶有几粒小小的紫色宝石,以他出身纳兰家族的身份,倒也没什么稀奇。剑身却是普通,没什么花纹,但还是锋锐之气隐隐,似要喷薄而出。这是把宝剑!
阿叶没有动,依旧那般站着。
纳兰明初捏个剑诀,剑尖微抖,攻向阿叶。
明月之下,南国的冬风阵阵吹过,紫衫与青衣飘飘,来回闪动。
数道剑光划破夜的宁静,犹如闪电惊雷一般,来的快,去的也快。
“你输了。”阿叶拄着剑,静静地说道。
纳兰明初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阿叶,这人太过厉害!太过古怪!他早料到阿叶的左手剑并不那么简单,但想来还是要比右手剑稍差几分吧。自己使出纳兰家世传剑法与之相斗,怎样都可战个平手,没有想到,还是输了,而且比前几次输的还快。
他的左手要比右手还要快!
“你本该死的。这秘密只有一个死人知道。”左手剑是阿叶的秘密,只有王百信这个已死的人见到过。他是只杀该死的人,但一个人若知道了能危及自己性命的秘密,难道这个人不该死吗?
纳兰明初将宝剑放回剑鞘,握在手中。
“多谢你不杀我。”纳兰明初郑重地道谢。他这般真诚道谢,一是真正为阿叶不杀他而道谢,二是从侧面验证了阿叶对他还是有几分情义的,朋友的情义。
“按脚程算来,这两日他们便到了。”纳兰明初提醒道,“你真的不随我去京师吗?”
风,不吹了,月,也被乌云遮住。
阿叶说道:“不了。”
纳兰明初突然间声音放大:“你是在逃避他们?还是不敢见他们?”
阿叶身子似乎颤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
“我没有怕过谁。只是不愿再见到他们了。”
纳兰明初叹口气,说道:“这些所谓故人在你心中怕是一点分量都没有吧。”
故人。离别已久,再见故人定是惊喜万分,但阿叶却是不想见,不愿见故人。故人,可以是友人,也可以是敌人。
“也罢,与我去了京师只怕更增危险,京师里的那些人可不是阮江帮可以比的。”纳兰明初说道。
京师乃是天子脚下之城,其中势力盘根错节,庙堂江湖,黑道白道,更是数不胜数。
纳兰明初劝阿叶去京师,只能躲开一些人,但是京师里的那些人若是知道了阿叶在京师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危险不下之前。还不如在这嘉兴小镇之中。
阿叶点点头,转身离去,隐没在黑夜之中。
纳兰明初望着在乌云下欲隐欲显的明月,喃喃自语:“叶兄,别怪我……”
黑夜过去,白昼既来。
今日却比阿叶萍儿他们来到小镇那天冷得许多,街上小贩货郎少了许多,店铺也有许多关闭。不过在镇南的这个酒肆,酒香飘扬,却如往日一样招呼酒客。
酒肆门口,一老一少跺了跺脚,进门找了个空桌坐下。
“爷爷,之后怎样了?”少年看起来十一二岁,拉着老人衣角,央求道。
那老人满面红润,银发白胡夹杂在乌发黑胡中,却是不怎么显老,但人看过去,还是能知晓,这是个老人。
老人拍拍少年的小手,让他坐下来,和蔼地笑道:“翰儿,别急,听爷爷细细给你讲来。”
老人微一皱眉:“店家!拿酒来,拿酒来!”少年嘻嘻一笑,他知爷爷无酒是讲不下去的。
米酒上桌。
老人喝了一口,咂咂嘴,“差点滋味!不够烈!不够烈!”
少年拍着桌子:“爷爷,快讲!快讲!”
老人放下酒杯,笑道:“这白骨妖怪又化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引诱猪戒,猪戒平生好色……”
原来是西游故事中三打白骨精一折,老人边饮酒边讲故事,绘声绘色,声貌并行,逗得少年哈哈直乐。
酒肆中人不多,又值正午,酒客大多散去回家,老人与少年还坐在那里,看来并非小镇镇民。
“来一壶热汾酒!”一伙大汉来到这家酒肆之中,个个身边都带着兵刃。他们说的北方口音,看来也是赶路来到此间,或是这个小镇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老人正讲在兴头,却被这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粗喝声打断,他皱了皱眉,大声说道:“汾酒?粪酒?”
这伙大汗是北方人,到这南方嘉兴地界,这里的软侬吴语他们听不大明白,但是老人用官话大声说出,他们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汾与粪还是分得清。
“妈的!这老匹夫!”一个大汉已经忍不住,就要过来伸开拳脚揍老人一顿。南方冬天虽不比北方寒冷,却也是冷的,这大汉敞着胸脯,也不怕冷。想来应是赶路赶累的吧。
“哎,算了算了!”身边一个汉子将他拉住,“麻副帮主立马就到,莫误了大事!”
大汉哼了一声,放过了老人。
注】:太祖始设锦衣卫,主要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到清顺治时被废。
东厂,东辑事厂,永乐时设,特务机关,秘密警察机关,掌权者与其下属多为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