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段路，最后两道门，规矩依旧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老太监搜身确定史明没有带能伤人的凶器后扯开嗓子通报，尖锐的声音在宫廷幽幽深传，另一头也在幽幽的回应。

史明的视线一直处于自己的脚尖不敢乱看，曾经试想过无数次要面对朱由检的画面，现在真正面对这种场景时，才切身体会宫廷带来的压迫感，无论是因为环境还是气氛，这种极端沉重的压迫犹如甲士手中的刀戈在死死勒住你的喉咙。

转轴的嘎吱声传递着宫门的重量，当两扇木门打开后，无数盏烛灯照亮的偌大而又空旷的朝堂映入眼帘，接着是穿着素白薄裙身材窈窕的宫女，最后才是披着一件鹅黄袍服的朱由检。

好奇心促使着史明去看清这位统御大明千万人的帝王是什么模样，可惜灯火昏黄又距离太远，勉强能隐约看见一张冷峻的面庞，只好把目光转回旁边那个大胸的宫女。明朝人不像前朝那样保守，说是薄裙但更像纱衣的穿着使得对方一有动作，纱裙里边就如风中牡丹一样狂摆，令人为之惊叹。

但史明还没来得及反应这种震撼，就被身后的老太监就用他长得过分的手指甲戳醒了。

老太监咬着牙低声提醒道：“快行礼！”

“草民史明叩见陛下。”

上首的朱由检像是没看见史明，依旧在奋笔疾书，等宫女接过他递去的毛笔后才狂放的大笑，看来对自己的大作很是满意，接着示意史明起身。

“谢陛下。”

史明偷偷揉了几下发疼的膝盖，庆幸朱由检不是心血来潮要抄摹什么经卷，不然自己没个把时辰起不来。

“上前一点，让朕好好看看新科状元是什么个模样。”朱由检的声音十分低沉，根本联想不到这是二十多岁的男子该有的声音。

史明听话的走到阶前，朱由检在打量他的同时史明也在打量对方，不过怕太明目张胆被扣个大不敬的帽子，只好半低着头翻着眼。

朱由检并不像后世画像里的那么不怒自威，少了画师的修饰，这张普通人的脸因为消瘦而显得憔悴。而正是这个消瘦的才二十出头的男人，正掌管着明朝的万里江山，也正是这个人，在五年前才十七岁的时候，把如日中天的老魏逼得上吊。

“很不错，英雄出少年。”朱由检夸得很随意，这种随意并不敷衍，因为他不需要刻意说些好话去奉承谁。

史明躬身回应道：“陛下谬赞，草民诚惶诚恐。”

朱由检大手挥袖道：“你确实该诚惶诚恐，赐座。”

等老太监给史明搬来凳子，朱由检已经回到座位上欣赏自己的字帖。

“朕少时曾与兄长随董其昌读书习字，董老一手行楷直追颜真卿，颇有书圣之风。朕只幸得其十之二三，当天观你，字间竟与董老十分相似，不如你替他看看写得怎么样。”

“陛下谬赞，不敢比之董老。”史明拱手说着，心里却是有些窃喜，因为后世有不少传记提过朱由检师承，所以自己现在练字的模板自然就成了董其昌的行楷。

老太监摆好凳子，又急忙上前接过朱由检的字帖递给史明。

史明看得很认真，起码要让朱由检觉得自己很认真。第一眼就觉得朱由检确实没有谦虚，他的字不算出彩，而是写得十分‘规矩’，把一首诗文排列得十分工整。

“蚊蝇吸人血，奸臣乱朝纲。堂上真君子，方得万民安。”

史明对前两句不陌生，但后两句应该是朱由检添上去的。不由得心里一阵嘀咕，这哪是要看字啊，分明是在试探自己的想法，再想到温体仁的知了图，或许古人都爱玩以书代言的把戏，正如后世的文艺青年喜欢用音乐表达自己的个性一样。

现在的明朝还处于衰落前夕，皇太极虽然蠢蠢欲动但接连被兵强马壮的明军逼退几次，关内的几起起义也差不多被平复，因此官场民间都还算祥和一片，这个时候，朱由检自诩为真君子也不算过分。

史明顺着诗句拍马屁道：“山野蚊蝇虽缠绕于耳却不过一巴掌之忧，朝堂蚊蝇吸人血又吸民膏，幸得陛下如真龙降世慧眼除奸，赐予苍生福泽，臣替万万百姓谢过陛下。”

朱由检摆手道：“行了，你还代表不了百姓。”听过无数马屁的他当然不会因为史明一两句话就喜颜悦色，但对于史明来说，这位贵人不生气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朱由检接着又说道：“朕听坊间传闻，你幼时慧根闭塞，七岁才开心智，先天识千字，九岁承学就能诵读春秋经义？”

史明摇头否认道：“传闻之事大多由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太多也就变得失真。

不瞒陛下，我自认凡胎，与常人无异，只是生来就无比好学，对书中智慧更是渴求直至痴狂。无奈家中穷苦，小人只能在塾旁听书，以田地为纸，以树枝代笔，常常还去富贵人家的垃圾堆里翻找缺页残破的书籍以供自学，这种近乎痴狂的表现或许也是旁人认为我痴傻的缘故。

如此想来，那些传闻中的褒美之词我只敢拾以‘勤俭’纳于己身。”

“没想到旁人都把你说得出神入化，你却如此自谦，真是难得。”

“人贵有自知，小人能有今日不单出于勤奋，更因恩师不吝教导，还有像陛下般的几位伯乐的赏识。”

朱由检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点头道：“朕在殿试考评当天犹豫了许久，你年纪尚幼不知能否担得重任，后来把你评为榜首，只希望我朝能再出一个马拯。”

史明笑着致谢，心里却有些排斥朱由检这句话，马拯是个真正少年登科的奇才，在万历年间以十岁成进士成为美谈，一生光芒万丈却也光辉短暂，是个短命鬼。

“那你对朕这个伯乐作何评价？”

听到朱由检这么问，史明倒是想趁这个机会发表一下不满，可惜自古帝王多不是逆来顺受的主，只能轻笑道：“堂上真君子。”

“对大明的评价又是如何？”

史明仍然不假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回答道：“国泰民安。”

这种刻意的回答令朱由检非常不适，皱着眉盯着史明道：“似乎言不由衷？”

史明被朱由检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被噬人猛兽凝视的滋味大抵如此，只能低着头避开对方的目光说道：“不，我是在描述陛下眼里所见，顺天府乃天子脚下，确实应该富庶，也只能富庶，如果世上真有光着屁股下地的画面，也不应该让您看到。”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弄虚作假？”朱由检猛然拍击桌子来表达他的愤怒，桌上那个通透的琉璃酒杯也随之被震落碎成几瓣。

“草民不敢，而且相信，陛下不会做自欺欺人的事。”

史明无奈的苦笑，可想而知，如果接下来的解释不能令朱由检满意，自己的下场不比这个酒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