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磊站在悬崖边上，面对虚空张开了双臂。

远方山峦叠嶂，薄雾缭绕，乍看还有些水墨画的神韵。

这个想法一过大脑，聂磊无声地苦涩一笑。果然是魔怔了，明明眼前才是真正的大自然，所有巧匠画师穷尽一生想要习得意境一二的鬼斧神工。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这美景的一部分。

聂磊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当双脚离开地面，瘦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的时候，他爽快极了。

“啊啊啊——”

痛快的喊叫声回荡在山谷，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

聂磊的家境不算好，父母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的童年跟其他孩子好像没什么区别。

直到升小学的那年暑假，他不小心跟着家境富裕的表姐参加了一个围棋启蒙班。

培训班搞什么第二名半价啊，知识是可以这样廉价出售的吗！每每想起当年自己是怎样一本正经请求妈妈，让她抓住这个薅羊毛机会的时候，聂磊就想缝起自己那张臭嘴。

总之，当年只有六岁的他便和八岁的表姐一起，踏进了围棋这个充满了魅力的世界。

就如世人所乐见的那样，小聂磊在围棋方面的天赋很快被老师发现，并开始重点培养。而小聂磊也是出息，很快就让大两岁的表姐成为了自己的常驻手下败将。

可以想象，原本平平无奇只会捣蛋的儿子突然被夸成了天才，会在一个常年平淡无波的家庭中激起多大的涟漪。

本来聂磊父母的愿望只是希望他能安稳地读书工作娶妻生子，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可经不住周围人说，也考虑到不想埋没孩子的天赋，两口子的心境也渐渐变了。

为了充分发挥儿子的围棋才能，聂磊父母将他送到了本市最好的围棋道场，拜本地段位最高的棋手为师，竭尽全力倾家荡产地支持他学棋。

聂磊是爱棋的。否则只凭这小小的四方格子盘，怎么可能困得住一个少年时刻想要飞扬的心？

但兴趣从来不是父母师长给予的，爱好也不是靠牺牲休息和娱乐时间就能培养出来。

那是一个完全自主的东西。

这个道理聂磊在第二次换围棋老师的时候就懂了，可周围的大人却没一个能看明白。

转眼五年过去了，聂磊想将没及格的试卷偷偷塞进书包里，却被班上的小霸王一把抢了过去。

“快看呀，闷石头语文竟然考了52分！哈哈哈，难怪老师没骂他，原来真的进步了哈哈……”

是的，他上次只考了46分，也像这样被小霸王给示众了。

聂磊羞愤地红着脸想要去抢，奈何身高体重都不够，只能踮着脚使劲扒拉小霸王的手臂，跟个小可怜虫一样被摆弄得摇来晃去。

教室里响起一阵阵嘲笑声，聂磊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可听到那些直白的厌弃他的话，只有十几岁的他还是会忍不住直掉眼泪。

“你们凭什么笑话我！不就是考试成绩好点吗，下棋我才是最厉害的，我很快就要参加全国比赛了，你们能做到吗！？”

“切～”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蔑的嘘声，聂磊眼眶一热，本就没收住的眼泪又不受控制了。

好在班主任很快就进来了。

雷厉风行地班主任批评了带头捣乱的小霸王，又当面夸赞了一番聂磊，给他找回了十成十的面子。

班主任说：“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哪来的脸笑话小棋圣，人家聂磊考得差是因为没时间学习，你们就是单纯因为智商低而已！

人家聂磊到时候成了职业棋手，只需要下几盘棋就能挣大把的钱，你们行吗？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就等着排队给聂磊家打扫卫生吧！”

班主任的话说得很极端，却是让小小年纪的聂磊涨了不少底气。

老师说得对，我可是天才，天才要把精力放在该放的地方，可没空跟你们这帮蠢蛋比考分。

自此，聂磊便更加懈怠学习专心棋艺了，毕竟以后是要用来赚大钱的。上了初中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课上时间都用来研究棋谱了。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十三岁的那年，他捧回了全国少年锦标赛的冠军，一举成名。

聂磊本以为自己的围棋事业会从此一路高歌猛进，命运却终于想起了要向他反击。

接连三次的职业入段都以失败告终，以初中生身份成为职业棋手的梦想破碎了，一塌糊涂的中考成绩也决定了他只能读二流高中。

为了躲避父母无休止的责备和监督，也为了调整心态，聂磊休学后住到了乡下的外婆家。

外婆没什么文化，就只知道要疼外孙，外孙爱下棋，她就给买棋盘，外孙爱吃水果，她就自己种葡萄和草莓。

只是……

“磊磊啊，又头疼了？外婆给揉揉吧？哎，外婆也不懂，是不是买的这棋不好啊，怎么你一看就头疼呢？”

聂磊笑：“没有的外婆，这棋盘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外婆什么都不懂，但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咱就不下了。别管你那老爹老娘叨叨啥，外婆不用你赚大钱，外婆养活你！”

聂磊还是笑，想说自己没有不喜欢，看着手中的黑白子却怎么也说不出这话来。

喜欢不喜欢的，重要吗？

重要的是今年一定要定段成功，成为职业棋手！

很幸运的，聂磊这次终于成功了。终于转型成职业棋手，成功挽救了自己在父母眼中的存在价值。

一度遭受打击的少年，再次扬起了骄傲的头颅，即使成绩倒数，也能在校园里横着走了。

可惜他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太久，职业联赛和业余赛的差距太大了，接连几次被教做人后，聂磊差点患上自闭症。

“全国冠军？那又怎样！你以为自己很努力了，但比你更努力的人一抓一大把，你以为自己有天赋，可走到这里的有几个天资差的呢？”

聂磊知道这位前辈的潜台词是什么，“永远不要自不量力”。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三年的时间，他一路披荆斩棘升到了三段，这个成绩一般，比他的自我要求相差甚远。

高考结束，看着圈里同学们拿着录取通知书一个个神采飞扬的样子，说聂磊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他的成绩最多上个一般的专科。

“呵，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当年，刚成为职业棋手的他一样这么张扬肆意地笑着，误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人生赢家。可现在呢？他只感觉命运扼着他咽喉的手正越收越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他气绝身亡。

又是三年，当年的小棋圣好似江郎才尽，段位停在四段再也升不动了。

即使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即使他又换了更厉害的老师，可棋艺不仅没见增长，反而有后退的迹象，这让聂磊恐慌不已。

直到某天，聂磊连续五次投子认输后，这根绷了十几年的弦终于断了。

都去他的吧，老子最讨厌下棋了！

为了让聂磊调剂心情，已经是美术老师的表姐主动提出要教他画画，聂磊选择了水墨画。

表姐笑话他，让他不要把整个人生都活成黑白的，他也只能无力地扯扯嘴角了。

…

倒立的景色从眼前快速下落，聂磊有一瞬间恍惚，仿佛忘记了正在下坠的是自己。耳边风呼啸着，好像是在嘲笑他这一生都努力错了方向。

聂磊闭上眼睛，等待着身体坠落的极限。

快了，快了……

坠落速度渐渐放缓，最后彻底停滞在半空，只品味了一瞬间的奇妙眩晕，巨大的拉力就将他重新拽上天空。

“啊啊啊啊～～～”

半个小时后，表姐给吐得昏天黑地的聂磊递了瓶水。

“好点了没？”

“好多了……”

“我是说心里。”

“感觉这次，说不定能升段，呕……”

表姐欣慰一笑，重重拍了几下聂磊的背，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走，回去先到我直播间跟我来一局，昨天我还吹牛说打败过全国冠军，给姐长长脸去！”

聂磊呵呵一笑，心想他这表姐上次打败自己该是快二十年前了，却能靠直播人机围棋赚得比自己还多，这都什么事儿啊。

“喂，来不来啊？”

“打赏五五分。不，七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