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宁清秋被风栾等人抬回到永苑居时,只匆忙起身披着薄衣的温疏晏打开房门后看到的是这辈子永远难以忘怀的一幕。
躺在担架上的男人双目禁闭,面色苍白如纸,那轩昂的身躯横七竖八地露出皮开肉绽的血痕,黑色素裳浸染了满身血迹,有干的,未干的,还有此时此刻正在新鲜流淌着的,目之所及皆是血肉淋淋……
这样的场面她何曾见过,哪怕是上次见他遇刺中毒危在旦夕,也没有今日的场景触目惊心,以至于愣傻了好一会儿,才迈着步子走近了一些,再近一些,明明只几步的距离,却觉得呼吸越发困难,就连眼睛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酸。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询问,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此刻的音腔带着丝丝颤抖。
宁伍站在温疏晏同侧,本该是他答话,可他却低着头没有言语一句,想来是还没有从中缓过神来。
“我们接到消息赶到大理寺的时候,才知主子自行去了刑部……”即便风栾看上去更镇定一些,也掩不住眼眸泛红。
温疏晏的目光慢慢地从担架上移开,转移到另一侧的风栾身上,似乎在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三十刑鞭,这便是皇上对主子的责罚。”风栾如实经说,声音渐染低沉悲戚:“属下赶到的时候,主子已经受完了。”
若在平日,区区三十刑鞭,定不至于让内功深厚的主子落得这般地步。
温疏晏更是万万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模样归来。
她见过他意气风发,见过他沉稳内敛,亦见过他身处虚弱,可唯独没见过这般奄奄一息之态。
随着宁伍等人把宁清秋安放到床上后,风栾对紧随在后的温疏晏说道:“属下已经叫人去临峰山庄请回鬼神医,只是这一去一回,即便彻夜马不停蹄,也需得明日清晨才能抵达王府。”
他话中的意思,眼神中的神态,都仿佛在说:那么今夜,就是最危险的时期,需得有人时时刻刻守在床边。
风栾望了一眼床上昏迷的主子,正欲开口请求的时候,却被温疏晏抢先一步,“今夜,我守着他。”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叫人听着心安。
风栾躬身:“有劳王妃。”
几人退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却也并没有走多远,仅隔着一道门,以防不时之需。
红烛摇曳,照着他苍白的面色带着一丝安详。她不经在想,若就这么睡了过去,也是极有可能的吧……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卸下一身包袱……
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终是那突如其来的痛哼声惊醒了她,她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怎该有这样的想法?
她没有出神多久,因为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
似乎在被梦魇萦绕……
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溢出……
“母妃……您别走……不要丢下儿子……”
“楮先生…你回来…回来……”
“不要!”
“父皇,你不能杀他们!你不能杀他们……”
他凭空挥舞的手想尽力的抓住某些东西,却一次又一次的扑空,如同他哽咽的呓语,夹杂着深深地绝望。终于在最后一次落下时,一只纤手抵在了他的掌心,成为他掌中的浮萍,两只手紧紧相握相缠。
谢红语说她不懂,不懂王爷的理想抱负,她不愿辩驳,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不懂还是不敢去懂。
她与他终究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她只想着为平昭王报仇雪恨,足矣。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觉得,她没有资格去要求他为平昭王涉险,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帮助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充实的掌心令他安定了下来,温疏晏见他痛苦的面色缓和了一点。
夜色更深,她不敢沉睡过去,只能歪着头倚在床边,身子又刻意与他保持一点空隙距离,怕自己会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处。
原以为今夜会这样相安无事的过去,却在天还未亮时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灼烫热度,温疏晏惊慌地伸出另一只手去触碰他的额头。
烫。
火一般的滚烫。
“风栾!”
她大声喊道。
随后是破门而入的虚晃身影。
“你快看看,王爷是不是起了温病?”
风栾站在床头,听到王妃的话,立刻伸手探向宁清秋的额头。
果然很烫。
他缩回手,双眉紧蹙,心沉了又沉,现下该怎么办?
除了鬼蛊子,其他医师皆不可信。
正当他束手无策时,宁伍领着一个人急匆匆奔了进来。
来人卸下斗帽,露出娇媚容颜。
“谢先生……”
风栾看到是她,惊呼出声。
“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她眉间有懊悔,越过宁伍,径直向床边走过去,只需横扫一眼,便看清了殿下此刻的状态。
“面色潮红,是犯了温病?”
风栾的回应佐证了她的猜想。
“叫人打一盆冷水过来,再取一条手帕,打湿后敷在殿下的额头上……”谢红语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这是最平常不过的冷敷法,他们一时没想到,是因为焦急而导致方寸大乱。
这会风栾反应过来,立刻在屋里屋外奔走了起来,按照谢红语的意思照做了一遍。
风栾为宁清秋敷上湿手帕后,紧接着她从袖间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交给温疏晏时说道:“此药有止血、缓解疼痛的作用。”
温疏晏回望着她,既明白她的意思又觉得有几分诧异,她怎会把药丸递给我,而不是亲自给王爷服下?
毕竟,谢红语从未相信过她。
温疏晏一只手被宁清秋紧紧握住,只能以另一只手接过,在谢红语的烟波中将这颗珍贵的药丸放进他的嘴里。
她还不知道,这药丸是入口即化。正想着若是他咽不下去,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温小姐见到这样的殿下,会不会有半点心疼?”突如其来的声音,是谢红语漫不经心的拨问。
她未曾回头去看谢红语的表情,亦没有回应。
“风栾,你会心疼吗?”
风栾哪里觉察不出这微妙的气氛,只好选择低下头不吭声。
谢红语目光轻轻一瞥,流转到另一人身上,“宁伍,你也会吧!”她用的是肯定词。
饶是宁伍反应再迟钝些,看到风统领的样子,也再明白不过了。
“可惜呀,你们的王妃不会!”谢红语一声轻叹。
浓重的低气压席卷了整间屋子。
“谢先生……天快亮了……”风栾只能委婉提醒。
谢红语的视线略有深意的掠过一人一物,落在那对十指相握的手上,仅仅几秒的驻留。
离去之际,耳中传入片片清柔微语。
“谢先生说的不错,我的确不会为王爷感到心疼,我只会觉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所以王爷是好是坏,是福大命大,还是凶多吉少,对于我来说,除了尽一点仅我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方式方法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她回头注视着谢红语,眉心舒坦淡然:“疏晏是商人,没有谢先生那般神通广大,就算某些行为在旁人眼里是自私也好,是慷慨也罢,我并不在乎。”
她的神情更加深邃温淡,转向昏迷中的宁清秋,字字铿锵有力:“我若错了,自会有人告诉我我错了!我若多管闲事,也自会有人谴责我多管闲事!”
谢红语没有想到她会发出这样的言论,仔细想想,言中之意,如一堵厚墙,竟叫她这个外人默然不已。
她的确没有资格去评判温疏晏的对错。
终究是冒着冷风而来,又受着凛冽而归。
风栾和宁伍借着送谢先生出门的缘故,再次退了出去。
这一夜折腾来折腾去,天边刚一露白,便有敲门声连络不绝,一声更比一声高促,从外院传到内院……
鬼蛊子提着药箱风尘仆仆赶来,满面风霜笼罩在他这个六旬老人身上。他未曾懈怠,直奔床榻上的病人而去。
把脉,探查,施针,给药,包扎……一个个步骤熟练庄重地进行着。
温疏晏早已退到一旁,让出充分的位置给这位誉名冠天下的神医。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当鬼蛊子收手整理药箱时,他缓缓睁开了疲惫倦重的双眼……
一眼如万千幻影抵在他眼前,那些熟悉的面庞仿若真实的存在,对着他微笑欢语。
再一眼,是一抹重叠障目的白色俪影,在这天旋地转当中,晃动……消弭……
“王爷……”一道急促地呼声如同山涧呐喊,隐隐绰绰叠荡于他淆乱的意识中。
“王妃不必担心,再让王爷好好睡一觉吧。”鬼蛊子正在写药方,对于方才宁清秋转醒一瞬间的事情见怪不怪,只是边写边说道:“按照这方子上的药材,早晚各煎上一副给王爷服下,过两日,我再来更换药布。”他写好后,将那方子交到风栾手上,又叮嘱一句:“切记,王爷这几日身体不要沾水,以免又感染了。”
交代好一切后,温疏晏上前一步,对鬼神医说道:“舟车劳顿,不如您先在府里住下,这样也方便很多……”
鬼蛊子想了想,也觉得两边跑确实麻烦,不禁同意了她的提议,“王妃思虑周全……也好,那老夫就先留宿王府,待王爷好转后再回山庄。”
风栾忙着去抓药,安顿鬼蛊子的事情落在了宁伍身上,几人散去后,一时间永苑居又陷入无边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