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画有时也会教他下棋,给他背诗,一向自译文人雅士的他在和沈墨画进行了一场不正经的比赛后,他成功地被沈墨画惊人的文学功底吓得够呛,连被作为裁判的叶阿姨数落嫌弃都听不到了,最后还是沈墨画同情了他一把,避开了这个话题,开始认认真真地教他下棋。于是,两个人从原先的“兄妹”成为了“师生。”
——尽管叶羽的棋艺依旧是和没学一样一塌糊涂、令沈墨画汗颜。
此时,叶羽已将沈墨画视为自己的红颜知己,受了什么委屈都会拉着沈墨画唠唠叨叨一番,虽然沈墨画常常会怼他几句,但每次都会帮他,从来都没有丢下他不管。
在一次毫无悬念的国际象棋结束之后,沈墨画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叶哥哥,你小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啊?不会就像院子里的那些男孩子一样整天踢那个脏兮兮又滚来滚去的球吧?”
叶羽一巴掌拍在沈墨画的脑袋上:“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是那么无聊的男孩子?我年幼的时候做的都是很酷的事情哦!”
“比如说什么?”沈墨画一脸的期待。
“比如说……忘了。”叶羽一脸尴尬。
“怎么可能嘛……”沈墨画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她没有注意到,叶羽的神情不像方才那样玩世不恭,而是略微的失神,神情恍惚。
怎么可能忘了呢?
叶家代代都是警察,他的父亲、他的母亲,甚至他的爷爷奶奶都是警察。
叶家的择偶标准极其严格,叶家的儿子只能娶警察为妻,叶家的女儿将来也只能选择警察为自己的丈夫。并且,叶家的儿子生下的孩子,不论他愿意与否,自他出世的那一天起,他或她就只能为警察。而叶家也不是残酷无情,叶家的女儿嫁人后生下的孩子是可以不当警察的,但若是有意将他抚养成警察,叶家会提供最好的训练条件。
他的父亲在择偶的时候,严格遵照着家族的条规,从一队女警中挑选,母亲就是被他选中的未来的妻子,他是叶家嫡系长子,他的出生就意味着自己将来只有警察这一条路可选,所以,自他记事起,就接受着极其严格的训练,格斗术、射击、拳术……他的爷爷从来都没有对他笑过一次,他对爷爷的印象只有他板着脸的模样,每次他做错了事情,都是爷爷亲自用军棍打他,每次打完后他第二天都下不了床,所以,他比同龄人要刻苦得多,也要厉害得多,十岁便可以与跟父母一般年纪的人打斗了。
十二岁的时候,爷爷在执行任务时不幸中弹牺牲,噩耗传来,他却没有什么悲痛的情绪,他的脑海里只有爷爷打他时冷漠的脸,没有半点温情。但在往后的训练中,他总觉着少了些什么,直到他被队友一拳打倒在地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将他打倒在地的队友也愣住了,因为,自从他与队友分到一队后,他的队友次次都被他打倒在地,这种状况还是第一次。
叶羽知道什么东西少了,没有爷爷的严格训练,自己便会懈怠。
十六岁那年,是他人生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光。
他第一次参与实战,便失去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父母。
任务地点是一个酒店,他们到场时,已经死了大片大片的人,酒店被鲜血染红,这是他第一次到凶杀地点,不由得有些恐惧。
母亲一巴掌拍到他的背上:“羽儿,不要害怕,迈出了这一步,你就成为真正的警察了!”
叶羽点点头,他朝母亲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父亲和母亲,是他生活中仅有的两个对他笑过的人。
一切都很顺利,素日训练的那些内容都起到了作用,他们很轻松地控制了大多数匪徒,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但在最后却出了岔子——
有一个匪徒逃过了警察的追捕,走投无路之下竟然将汽油桶泼了自己一身,然后用打火机引燃了自己,企图自焚。
酒店里处处都有灭火剂,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没有人料到那些匪徒在警察赶到之前已经用汽油将酒店四处都已浇湿,四处是粘稠的汽油,四处是刺鼻的味道。那个匪徒将自己引燃,等于是将整个酒店引燃。
不过刹那之间,整个酒店陷入一片大火之中,熊熊烈火直冲云端,滚滚的浓烟从酒店各处冒了出来,还未来得及逃出酒店的人都被困在大火里,绝望的嘶吼响彻天边,也险些将叶羽薄薄的耳膜刺破。
消防车和救护车很快赶到,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批批的人被消防员从酒店里救出,但是其中也不乏已经被烧焦或者已经停止了呼吸的遗体。
叶羽愣愣地看着那一具又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但是,这不是他害怕大火的主要原因。
他冲进漫天火光的酒店,尽他所能救下了一个孩子,他抱着孩子要离开酒店的时候,因吸入二氧化碳过多,他身子越来越酸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离大门不远的大厅中。
熊熊的烈火向他靠近,灼烧着他的肌肤,他的衣服已经有了焦味,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怀中的孩子抱紧,试图出声呼救,却发现嗓子已经沙哑。
朦胧中,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袖子,用尽全力将他拖起,他费力地睁开被烟熏得流泪不止的眼睛,看到穿着消防服的母亲疯了似的将他往外拖去。
他拼尽力气将怀中的孩子交到母亲的怀里,然后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的母亲却并没有将他放弃,但是她怀中意识已经有些迷茫的孩子却不允许她继续顽固地坚持,她一咬牙,将儿子抛弃,抱着孩子跑了出去。
叶羽看着母亲模糊的背影,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他感觉那双熟悉的手再次用力将他拖起,他猛地清醒过来,看到已经放下孩子的母亲又回到了大火中。
他的心酸涩不已,母亲明明可以就这么逃出去,却反而再次回来。
他看了眼越来越大的火势,母亲都没有放弃,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希望?
他的牙齿咬破了嘴唇,血腥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味觉,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和母亲一起往大门走去,往希望走去。
“咣当”一声,扶着他的那双柔软却有力的手猛地向下滑去,一直坚持不懈将他往外拖的身子也狠狠地向下跌去,他无力的身子被带着一同跌倒在地,他看到,一根被烧断的房梁掉了下来,自己因为意识恍惚不曾发现,而他的母亲因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也没有发现。
于是,那根房梁,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母亲的后背上,母亲一个趔趄,往前扑了过去,跌倒在地,她的身上很快便起了火苗。
叶羽也不记得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只记得自己当时脱下衣服,疯狂地扑灭了母亲身上刚刚燃起的火苗,母亲的嘴角已经淌出了一丝鲜血,她痛得五官都扭曲了,但她的手却一直将他往外推。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快去找你父亲!”
他不肯走,一直死命地摇着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下,母亲又说:“去吧,我没事,一会儿,我去找你们!快出去!”
他愣愣地看着母亲,母亲再次伸出手,坚决地将他往外推去,他如梦初醒一般,疯狂地跑出了酒店,他刚跑出去,几根烧断的房梁再次砸了下来,将唯一的出路堵死,他没有看到,有几根房梁再次砸中了母亲,母亲当场便昏迷了过去,大火朝着母亲的身子涌了过来,疯狂地叫嚣着,在母亲已经虚弱不堪的身子上越烧越烈。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自己一直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跑着,直到有一个人拉住了自己。
他木然地回头去看,是队友,队友将他带到了伤势不轻的队长身旁,他木木地开口:“我父亲呢?”
队长身子一僵,脸上罕见地写上了深深的悲哀:“叶警官已经……”
他呆呆地听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啊,是不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队长告诉他,他的父亲为了掩护队友撤离现场,被匪徒击中,子弹命中要害,已经抢救无效去世了?
他突然笑了,哈哈大笑,脸上全是斑斑血泪,把众人吓得不轻。队长止住其他人的动作,叹息一声,待要说话,突然想起哪里不对。
队长脸色大变,大声喊道:“快去找林警官!快去啊!”
林警官?叶羽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登时愣住,他的母亲姓林,因为武功高强又立下赫赫战功被众人所尊敬,在和父亲结婚的第二年便被封为了警官。
他突然想起那场大火,母亲安慰自己没事的时候,他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看到了母亲眼中的关心,看到了母亲嘴角的笑意。
他突然想起,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中还有一个情绪,那个情绪叫,不舍。
他疯了似的要冲向母亲所在的地方,却被队长吩咐人紧紧地拉住,队长知道,叶警官的死已经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他刚才的表情定然是想到了什么关乎林警官的事情,他也猜到了几分,也明白了早已毫无悬念的结局,当然不会再让他愤怒加剧。
队友很快回来,叶羽看到了他眼中的悲哀和肃穆,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颓然跪倒在地。
队长看了他一眼,不忍地转过了眸,用沙哑的声音询问:“怎么样?”
队友摇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叶羽的表情,低声道:“……晚了,林警官被多根房梁砸中,多处受到重击,伤势很重,而且,当消防队扑灭大火的时候,林警官的烧伤面积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八,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一处完好,浑身焦黑,已经……过世了。”
队长叹气,转眼去看脸色绝望的叶羽,他是个刚强男子,不会安慰人,酝酿了半晌也只有两个字:“节哀。”
叶羽恍若未闻,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队长拦住企图追上去的人:“他才十六岁,也是个孩子,父母双亡……这种打击,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吧。”
归队后,在清点伤亡人数时,对叶羽又是一重打击:派过去的警察几乎都有负伤,但是,在这次任务中牺牲的,只有叶羽的父母。上级很快下了命令,追授叶警官特等功,追授林警官一等功,并在三天后为两人举办了极其隆重的哀悼会。
哀悼会那一日,灵堂来了很多的人,有上级的领导,有队里的警官和警察们,有各地警察局派来的警察代表,还有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他们纷纷带着花圈和挽联赶到灵堂,为这两个人民英雄献出最真诚的哀悼之心。
人们进进出出,唯有叶羽一人,站在灵堂的正中央,一动不动地站着,笔直地站着,就像当初爷爷罚他站军姿的时候一样,从早上一直站到下午,滴水未进,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淌了下来,他依旧毫无知觉,双目空洞无神地望着最前方父母的黑白照片,上面的父母,笑得灿烂。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骨灰盒,做警察的,每个人都可能会在任何一个任务中牺牲,所以父母早已立好了遗愿,若是死了,希望自己的遗体可以火化,骨灰随风飘逝,若是夫妻双双牺牲,愿将骨灰合在一起。
叶羽实现了父母唯一的心愿,将二人的遗体火化,并挑选了一个有风的日子,站在高耸入云的山顶上,让父母的骨灰随风飘散。
上级将叶羽托付给了一对没有子女的平凡夫妻,丈夫也姓叶,但他们隐去了叶羽是烈士英雄独子的身份,只说他是一个小警察,并交代好了当地的警察局,让叶羽做了个挂名的小警察。并在叶羽十八岁的时候,将他送去了警校。
因为叶羽的心情还未恢复,所以警局有了任务也不会交给他,更不要说是跟火有关的任务。
叶羽二十岁那年,叶父因病去世,叶母并没有抛弃叶羽,而是继续抚养着叶羽,叶羽虽然差不多脱离了当年的噩梦,但他却因此一蹶不振,整日无所事事,也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但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当年的火灾和噩梦,没有忘记牺牲在熊熊大火中的父母。
所以,当他在提到幼年时神情才会恍惚,因为童年和少年的那段时光和那段时光所发生的事情,是他一生中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情,也是他一生中永远都不会像他人提起的事情,包括他的女朋友,或者是他在警察局里的朋友,他都不会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