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到来了，鸟雀开始光顾这座城市，生命力从街边的第一朵梨花绽放的洁白中喷发而出。

年迈的老人看着透过玻璃窗户，照在木柜上的阳光，一阵恍惚。

老人住的这家店，是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里罕见的悠闲和清新的居所。

木制的地板，随处摆放好的盆栽，田园风格的装饰明亮又不刺眼的光线。

连门前的挂饰都是颇有情调的和风式风铃，透明的玻璃铃身上绘有青竹的那种。

良久之后，她回过神来，摸索着戴起了自己的老花镜，将书架子上的几张报纸抽了出来。

老人把这些印着过时新闻的旧纸张，叠成了工工整整的正方形，再垫在透明花瓶的下方。

清澈的水被倒进了瓶子里，这位老妇人知道，只要有人从瓶口往下看，一定能看见的……

在水下变大的漆黑字体，午后阳光透过瓶子和水折射在报纸上的柔和光晕。

这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是那么的完美！

为了这份景象，她宁愿不将剪好的白玫瑰插在花瓶里，只是拿着这枝圣洁的花朵，想着等会儿赠送给——

今天下午第一个推开门进来的客人吧！

客人？

是的！

老妇人所在的地方，是这条街上风格最独特的咖啡店。而这家店名就叫……

“托密”

不是托诉秘密的意思。

实际上，这个名字是她在戴望舒的诗集里随意抽取出来的。

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名字？

老妇人她自己估计也忘的差不多了吧。只是单纯地还记得翻到那一页时，里面恰好夹着一张橙叶做的书签。

以及上面被年轻时的她圈起来的一句话——

【这有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文字印入眼帘的那一刹那间，她仿佛回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个自己。

喜欢文学，喜欢文字，喜欢美的东西，喜欢音乐，偶尔会写点小随笔发在校刊上，还会下厨做点美食犒劳自己。

就像是人们眼里，标准的文学少女一样！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她从没有遇到过一个穿着白衬衫，笑容干净，身上带着点橙花香味的男孩子。

或许年轻时，她会因此感到些许苦闷，毕竟对每个少女来说，青春期的幻想总是期望着有实现的一天。

但现在，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已经足够好了不是吗？

她已经老啦！

老到曾经愿意叫她老婆子的人都离开了，就只有她还停留在这里。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年轻人们说说笑笑地路过这家店，他们的脸上满是朝气，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活力。

她微笑着看着他们，那是柔软而又慈祥的眼神，染黑的头发发根又生出了一圈白。

这块玻璃，将她们的世界分割开！

然而，还是会偶尔回想起，树枝还是嫩芽时的岁月。

便将目光上移了几分，瞥见前面的那行小诗，那里写道：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便是店名最初的由来了！

风铃声响起，有人推开了店门。老妇人从回忆中脱身，取下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眼镜盒里，一边擦眼镜，一边望着来人。

进门的恰好也是位老顾客。

满头白发的老者走进室内，取下头上的爵士帽拿在身侧，熟稔地问道：“今天的阳光挺好的，或许……”

“我该说声下午好？”

老妇人也点头对他微笑道，“是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马克吐温？”

“不，”老者眨了眨眼说道，“请给我来杯……薄伽丘吧！”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老妇人显然在其他方面也做了一些独一无二，或者说“别出心裁”的设计？

她店里的单子上写的名字，足以让任何语文成绩好一些的人睁大了眼睛。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会给各种咖啡，都分别起一个文学史上的人物名字的。

同样的，她将单子上的各类小甜点，根据甜度的不同，也改成了一些著作的书名。

然而这种颇为奇怪的起名方式，也的确戳中了大部分文艺青年和少女的心思。

再加上店里还备有一个大书架，架子顶上摆放着一盆藤萝，垂下的叶子遮住了书脊上的名字，隐约可见都是些童话书和散文集。

就更加让一些文艺青少女所欢喜了！

老妇人听了他的要求，没有动作，反而再次询问了一次，

“老朋友，你是要这个香草味的薄伽丘？还是这个焦糖味的薄伽丘，亦或者是……”

没等她说完，她面前的老者就挥了挥手打断了话，肯定道，

“当然，我要的是就是奶香味的薄伽丘，原汁原味的薄伽丘！”

店里的“薄伽丘”，其实就是指的拿铁咖啡，这种源自意大利的饮料里当有大量的牛奶。

老妇人就将它与同籍的这位人文主义者，搭配在了一起。

而前面提到的马克吐温，则是指白咖啡。起名的原因更是简单了，白咖啡大多数习惯用马克杯来引用，所以……

马克吐温荣幸地中枪了！

听到顾客的回答，她笑了笑，心里感叹了一声老朋友还是这样直接，就转过身去后面煮咖啡去了。

老者也不觉得无聊，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旁边的展示板那里，看着上面新写的随笔。

出于礼貌，他从不轻易评价他人的作品，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几下。

店里最棒的设计，反而是墙壁上的展示板，老妇人请人把它做成了匿名墙，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总是有些文青范的。

于是每桌边都有一个小本子和一支中性笔，方便大家写些随笔，再匿名投稿，由店家贴在展示板上。

唯有展示板的角落那块，她留了下来，每周末都会在那里写上一些小谜题。

当然，都是文学有关的。猜出谜题的客人，可以在柜台这边免费领取一份小甜品。

这就是“托密”小店的周末特供。

既可以说是她的一点小小的恶趣味，又可以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营销手段吧！

那么，这周的特供谜题又是什么呢？

老妇人笑了笑，把放在桌面上的《神曲》收了起来，趁着时间还早，拿着短了一截的粉笔在展示板上写了几行字…………

她给老者送去了点好的咖啡后。

看着一个个推门而入的顾客，面上止不住地回应，心里却开始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

“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个店员了呢？”

纵然这家小店客人不多，一般来都是熟人，但是总有忙起来的时候。

那时，以她现在的体力看来，估计也会很辛苦吧！

这样想着的老人，在午后的某个瞬间，却遇到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客人戴着口罩和黑框眼镜，似乎有些拘谨，站在她面前好几分钟了也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盯着她的样子，似乎确定了什么，才摘下口罩，跟她谈起话来。

“展示板上的谜题……”

客人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的原因吧，她的耳朵也不太灵敏了，那细微的声音，没有听的太清楚。

于是她疑惑地问道：“什么？”

“嗯？”

“抱歉，客人，你要知道，老人家的听力不太好，你刚刚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楚。”

客人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迷茫，但随即反应了过来，支吾着说道：“啊！其实没什么，就是……”

“那道谜语，我解出来了。”

“骄傲、嫉妒和贪婪是三颗星火，

使人心燃烧起来。

是《神曲》对吧！”

但丁写的《神曲》的意大利文原意，就是《神圣的喜剧》。这也是它的别名。

“啊！恭喜，客人真是厉害呢！”

她像往常一样，说了一些称赞的话，并解释了一下“托密”小店的周末特供后，慢慢地弯腰从下面拿出一份纸袋子装好的马卡龙，正要递给这位客人。

谁知，客人却在接过奖品后，沉默了一下，思考了几分钟后，问她：

“请问，你们咖啡店，还招人吗？”

身后，清脆的风铃声再次响起，有白色的小花顺着风从门隙中飘了过来。

不知为何，老人在回答了这个问题后，竟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种奇怪而熟悉的感觉。

像什么呢？

老人仔细在记忆里寻找着这种感觉。

终于，她回想起来了！

那是在自己年轻的如同这春天里的花一样的时期，参加第一次舞会的时候……

也是生出了这种感觉。

有一刹那间，仿佛自己即将面临什么重大的抉择

就连命运三女神也正注视着自己，斯芬克斯露出神秘的微笑，等待着她说出谜语的答案。

也因为这个感觉，她果断地握住了那个人伸出的手，跟他跳了一曲探戈。

从此漫长的岁月里，他就一直微笑着牵着她的手，告诉她：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你在，我想不到更好的世界。”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张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