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婵低垂着眉眼,没敢看前面,可还是感受到一道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无形却重似千钧,压得她头垂得更低了,一动不敢动。
就在柴家军众人都以为主帅会拒旨且会帮少主留下苑氏女时,柴宗理眉心微敛,手在膝头拍了拍,对温在恒道:“贵妃既舍不得公主远嫁,咱们也不强求了。联姻一事就此作罢,我会具表奏请,劳驾温将军捎带回洛阳,代我面呈陛下。”
“自当代劳。”温在恒应承下来,留意着柴宗理所言。他没有说陛下舍不得公主远嫁,直接道明是贵妃舍不得,想必这场替嫁风波的原由他已打探清楚。主动联姻拉拢柴家的是天家,李代桃僵找人替嫁的也是天家,他恼火归恼火,面上并未说天家半句不是,反说是柴家强求了。老狐狸的道行确实高深些。
“至于这个替嫁的丫头,听说是御医之女,其父母尚在,婚姻大事还是听从父母之命的好。”柴宗理的话音刚落,柴峻急得就要插嘴,他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沉住气,然后问舒婵,“苑家小娘子,你意下如何?”
舒婵屈膝向他行了个蹲礼,回道:“民女多谢柴帅开恩,能回洛阳与父母团聚,是民女心之所愿。”
柴峻上前一步压着嗓音急问:“媳妇,昨个不是说好了吗?”
舒婵暗暗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她看着脚边的石缝,心一横,道:“民女身陷囹圄,背负流刑,身份卑贱,声名尽毁,承蒙柴小将军错爱却不敢高攀。余生惟愿侍奉父母,行医行善,不做他想。”
她这话说得太过坚决,厅内一片安静。温在恒转头看着她,胸口发堵。柴峻则抿紧嘴唇,眉头深皱着,看向舒婵的目光沉痛无比。
“是个有志气的丫头,既如此,本帅也不好强留。”柴宗理扫了眼自己那眼角都红了的儿子,唇角微勾。
李申、强波等人见自家少主黯然情伤,也都于心不忍,可主帅发了话,他们便是有话也得等到散了场再私下进言。少主难得看上一个女人,身份是卑微些,可人他们皆是认可的,漂亮又聪慧,心善还还仗义,蛮不错的丫头!做不了正室,做个偏房总行啊!一群人心事重重的站在那,只有诸葛子获捋着胡须,面无表情,似乎对主帅的反应不觉讶异。
人散了,夜深了。
彩墨用篦子换了木梳,一下一下通着舒婵的长发。知雨把明日要用到的首饰珠花捡出来,其余的都装进箱笼里。
舒婵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目光就失了焦,变得呆滞、茫然。昨晚柴峻对她说的话,她想了大半宿。温在恒为什么要帮她?那些理由看似合情合理,可经不住推敲。他一开始对她明明是不好的,嫌弃她,恐吓她,她和柴峻斗得欢他则冷眼旁观,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好了呢?好到为了救她奋不顾身跳下悬崖?柴峻不会随便对她说那些话的,他心有所虑,意有所指。温在恒出格了,太明显了,任谁都能看出点端倪了,只她这个傻子,温在恒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她太相信他了!
午后,她去胡尚宫的坟茔祭拜。坟茔靠山面水,风景幽美,胡尚宫以后便长眠于此了。洛阳,就成了遥远的梦,梦里有壮丽的宫殿,有亲朋的容颜,有牡丹的芬芳,兴许还有她。
肩背被人轻轻拍了拍,舒婵怔然转首,温在恒不知何时出现她身旁。他用衣袖擦去她满眼满脸的泪水,道:“胡尚宫和你一样,原本这趟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回到洛阳,我会妥善照顾她的家人,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之前鹿隐为了救我也差点死掉”舒婵惶惶的看着温在恒,“温将军,我能再见父母一面已经满足了,你不用太费心。该我承受的罪罚,我不受着,怕是要连累旁人代我受过。”
“又胡说,嘱咐过你多少回,别胡思乱想。有些事在你看来难于登天,搁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很快就回去了,行装要收拾好,情绪也要收拾好,别整天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欠人恩情也没什么,以后念着人的好,尽力还就是了。”
“要是尽了力,也还不起呢?”
温在恒笑了笑:“那就来生接着还。”
“我欠你的恩情,该怎么还?”
温在恒愣了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垂眸皱着眉头佯装认真思索,过了会儿才开口道:“你还记得在马嵬驿那晚做的汤饼吗?”
舒婵眨了眨眼,说记得。
“给我做一千碗吧!做完了,你欠我的就算还完了。”
“一千碗?”舒婵惊呆,还有这样报恩还债的?一千碗,一天做一碗也得三年呢!
“怎么样?你要是嫌多,八百也行。”
“不不!我没嫌多。一千就一千!可你要是吃多了吃腻了怎么办?”
“我也没说天天吃,想吃了再让你做。”温在恒唇边笑意加深。
舒婵看着他那清正的面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时她只想到报恩的期限不知会有多长,后来她细细琢磨,便回过神儿来。他让她给他做汤饼,还需随叫随到,那未做满一千碗之前,他们肯定不会相距太远。可她是要被流放朔方的,与洛阳远隔几千里,怎么能实现得了?除非他也去朔方
加深舒婵怀疑的还有盛煦然对她态度的转变。她从不知道长那么漂亮的人也会口出恶言,把人伤得体无完肤。他问她:“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什么得意?”
盛煦然斜起嘴角蔑然一笑,道:“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就是属菟丝子的,非得攀缠住枝条才长得好。我劝你少勾三搭四的,有些人你高攀不起,想都不要想。认清你的身份,你不比你身边的那两个婢女高贵多少。仅靠男人对你的那点怜爱,你翻不了身。人呐,该认命的时候就得任命。”
他走后舒婵一人冥思良久。他说这番话简而言之,就是警告她离他大哥远点,少拖累了他大哥,因她不配,她活该受惩处。
舒婵站在房顶上,望着天边一轮红日,心想有些恩情果然欠不得。故而当柴宗理问她作何想时,她才说余生惟愿侍奉父母,行医行善,不作他想。这话是说给柴峻听的,也是说给温在恒听的。
蝼蚁也有蝼蚁的尊严。
菟丝子也有菟丝子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