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又是毕不了业的大学。无论是从小学复读,还是初中、高中,无论成绩是令人骄傲的好,还是令人心惊的坏,木沙始终不能在梦里再次完成一轮高考。即使已经回到大学,也会因为年纪大、有孩子、没学费,各种模糊不清却又主题鲜明的理由无法继续。九年的梦境绕不出这个旋律,九年的挣扎也挣不脱那一个阳光灿烂的五月天所做出的选择。
木沙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吴前发出的咳嗽声,听着身边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听着外面雨落屋檐的轻响声,梦里的残迹又影影绰绰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吗?摆脱不了的梦境,更换不了的工作,恩恨纠缠的婚姻,看不到未来的孩子。纵然我犯了错,犯了很多错,可是,我就活该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一辈子的处罚吗?”
木沙幽幽地想着。这时候,不用忙着干什么,木沙可以把这口叹息从胸前彻底地送到背后了。
晚风透过窗缝扬起廉价的布帘子,路灯微弱的光映着灰迹斑斑的玻璃。两扇木窗经过十来年的风吹日晒早已变了形。木沙所在的这间屋子还好,临近路边的那几扇更是早已朽烂。这样的窗户配着腐锈的栏杆和一群在时代边缘艰难求生的人们,倒也显得相衬。
“又或者,我也变成了朽木烂杆,徒有无奈的叹息,骨子里却消失了挣扎的可能,只余一副听天由命的死态。”木沙抬头望着屋顶,绝望地想到:“自以为是个屁,我其实不过是个惫懒,是根连火也燃不起来的破木头。”
“就是因为你是根连火也燃不起的破木头,连死也无法死得痛快、荣光,就只能每天在烟熏气里痛哭流涕。”沙木没好气地说:“你也甘愿承受这份活该。这都是你自找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还没死心,至少还没有麻木。可明知这样原地打转没有希望,你还是不打算有所改变吗?”
像是回味过来什么,沙木接着道:“唉呀,老天,这话真是打自己的脸。别的反反复复也就不提了。我记得你曾下定决心,无论自己是X形腿还是O形腿,无论落下去的脚印是竹叶是梅花,还是只是一块臭气熏天的牛屎粑,你都要迈出这一步了。那一次我真相信你了。我还想呢,嘿,这丫头终于开窍了哈。可结果呢,又是三分钟热度。唉,我都懒得说了。人家都说,墙头草随风倒,你呀,连那墙头草也不如,因为无论你怎么倒来倒去,总会避开那正确的一面。”
木沙不说话,因为沙木就是她,说的也是她要说的话。真可笑,虽然木沙不是话多的,也讨厌那喋喋不休的,但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乃至咄咄逼人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木沙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还有希望吗?是啊,我的确心存一丢丢希望。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也是我唯一的希望。不去深究它,还可以是水中月,镜中花,让我在这抓狂的生活里还有一丝前行的勇气,还有一点承认自己的可能。可如果看清了,那镜中月、水中花不过是泥中饼,蛆中米,这又让我如何咽得下?我不再有一丝为我的肯定,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能指望天上响一个劈雷,就能炸出答案。你总是异想天开,可实际上,别说头上这片天,就连你心中的一片云,你心中那紧闭的黑屋子都无法开释。哪怕最后真如你所说,不过是泥中饼,蛆中米,死了那高高在上的心,这里面不也正含着一个最最最平凡的人的生计吗?希望和靠得住的希望是不一样的。就以你这拖延的态度,就算有月有花,我看等水干了,镜碎了,你还能去哪里捕捉一个美丽的幻影?”
“重点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木沙把脑袋用孩子的小枕头压住,翁声翁气地说。
“你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三十岁的时候装得那么信誓旦旦,害得我差点信以为真。今天我不会再放过你了,我再放过你,我一辈子都休想有安生日子过了。我不说什么俗话,四十而不惑,不过你反正是奔四的人了,不妨把这句话借来,解开你的疑惑。我看你以后还拿什么借口躲躲闪闪,得过且过?”
沙木把木沙逼到墙角般,开始一连串的发问。
“我不先问你想要什么,我先问你害怕什么。想仔细点,想周到点。”
木沙是再也逃无可逃了。她应道:“我现在自然害怕的是吴前。你看他一天工作八个小时就累得七魂丢了六魄,我真害怕哪天他像他老爹那样突然瘫了,依我现在这个样子,死定了,还会死得很难看。可偏偏我不能死,不能求助,更不能松开两个孩子的手。”想到这里,木沙倔强的脸也被忧愁俘虏了。
“我且不论客观上你能不能死,到时饿极了会不会腼着脸皮去求助,会不会精神崩溃,像网上说的把两个孩子推到车轮底下。我且问你,吴前瘫了没有?”
“没有。”
“他几时会瘫?”
“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能力把他瘫痪的概率抹掉?”
“不能。实际上我有时会心口疼,我还怀疑我有心脏病呢。我连这个怀疑都不能去证实,我还能抹去什么概率?你本事大,你能抹去概率呀?”木沙气愤地在心里叫嚷起来。
“别打岔,老老实实回答问题。”沙木可不吃这一套。
“你现在是穷,但你的命能不能维持,有没有力气工作?”
“能,有。”木沙没好气地说。
“你能干什么工作,除了你那份累瞎眼也撑不起四千块的活计?”
“我不知道。我现在有了一点做事的信心。可即使真能换一份工作,轻松一点,工资高一点,不是我喜欢的,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想做什么工作?”
“我想写字。”木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明知故问。
“你还害怕写字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无视我的高中学历,无视我没有经过检验的能力。可你也见了,就我之前写的,那算什么玩意……连垃圾都不如。”
“写那些东西的时候,心里也怀着忐忑吧?”
“是吧……文字几乎串起了我的前半生,它是我的精神导向,也是我的情感依托。可时至今日……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拥有它……都说人如其文,走到这一步,什么样的文字写出来都像自我粉饰的谎言……”
“那就承认它是垃圾吧。”
“……”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有从垃圾桶里捡东西的经历?”
木沙沉下脸,这真的是追根究底了哈。
“有,还不止一次。”
“还不是对我有用呗。难道是单纯的手贱?”木沙转念一想,还真是手贱,要不是手贱挣不来钱,何至于要到垃圾桶里淘东西。
“所以,你怎么能确定你造出的垃圾就不会对某些人有用呢?你放心地去造吧。现在不是讲垃圾分类吗?如果是有害垃圾,自会有人来把你处理掉,如果是其他垃圾,也会有人来将你埋葬。至于厨余和可回收,多少也有一点用。你不是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定位吗?有问题不一定有答案,但有行动就会得到相应的判断……”
沙木继续道:“话说回来,你就那么自信自己造出的是垃圾,那么确定你造出的垃圾就不会对某些人有用?”
这个问题木沙想了很久。
“一,我不想造垃圾。二,纵然有某些人,基数太小,还很可能和我一样穷,他们养不活我也就罢了,我还害怕出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伤害了他们,毕竟这些人对我太重要了。”
“这都是臆想。如果这样想,你不让他们知道这世界上有和他们一样孤独废柴的人,从而绝望产生弃世感,这对他们也是一种伤害。如此两较,算是抵消。至于养活你自己,你不写也养不活,你写了,还有可能养活。关键是,这是你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有第一点,关于垃圾,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能说服你我的定义吗?”
等了许久,沙木见木沙不说话,语气凝重地问道:“你到底害怕什么?”
木沙的眼中有泪水隐现:“我害怕这个时代,我好像成了不融于这个时代的怪物。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但现在我终于承认,活着本身就是依靠。而我,将要以唯心的文字来向这个世界乞食……”
作为木沙的一个影子,沙木尽管很想,但却无法拥抱她。她知道木沙如何一步步从很想依靠走到不能依靠再走到而今不得不被依靠的所有。也知道文字在她贫瘠的生命里有着怎样不可替代的意义。
“所以你害怕了是吗?既然你也知道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害怕与否,你都要乖乖地面对,别无他法。现在说说你想要的吧。我知道你总是在多与少之间犹豫不决。”
“不必多说了,这个我已经想明白了。无论是孝敬父母、养育儿女还是善待他人,都需要钱。而且无论是想花时间,还是花心思,似乎也绕不开一个钱字了。现在的我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小钱和小命自顾自地做起了交易,好像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了。”
“很好,不是酸溜溜地躲避,而是如此坦白地承认自己也进化出了一双钱眼,不容易啊。那你想要怎么挣钱呢?”
木沙不满地瞪着眼睛:“我还有选择吗?”
“有,但确实少得可怜。你想写字对不对?”
“对。”
“我想了很久,要如何对付你这种犹豫不决的态度。想来想去,终于想出四个字,万念归一。”
“万念归一?”木沙想,我确是有万念,真的能归一吗?若真是如此,心里该了却多少纠缠啊!
“对,万念归一,这个‘一’就是‘不如写字’。”
“不如写字,不如写字……”木沙喃喃地念道。
“是了。比如说,当你看到别人的优越,引起了你的羡慕嫉妒恨时,不如写字;当你对未来左思右想,忧心忡忡时,不如写字;当你感念别人的善意,想要报答却又无能为力时,不如写字;当你悔恨自己犯下了错又无力挽回时,不如写字……举了这么多例子,你又不笨,应该明白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不能只嘴里念念有词,而不付之行动。拿出你犯错时雷厉风行、一往无前的态度,我就不信你走不出这生死挣扎的生活状态。”
“不如写字,不如写字……可是我该从何写起呢?”
“你是个作茧自缚的典型失败者,就从你自身写起。把紧缚你的那些枝枝蔓蔓理清楚。纵使写字不能救你,好歹也看看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写我自己,我自己……”木沙静静想着,朦胧中,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切拿不起又放不下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