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她们来到离开之路的第三站——贵阳。
人在回忆时,是无法想清自己的每一步是如何走出的,又落在什么样的地方,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身边有什么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这种转瞬即逝的空虚若真细思起来,可是叫人害怕。
木沙后来学思想政治,哲学篇里说万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这种巨网似的联系不是木沙的笨脑瓜能够思考得来的,但珠网似的纹路倒多少可以反手撩拨,从相似的震颤里摘取些来龙去脉。
或许生就是一张蛛网,人一落地就成了其上的一只猎物,无论中间的挣扎如何播远四方,还是从来难得动弹,终究是逃不过一死的命运。可偏偏就是这落入,这挣扎,这一死,到了反叫人感激。若不慎掉入蛛网的空隙,其虚无缥缈、无着无落实难叫人想象。
不知道木母如何与这陌生的城联系起来,又如何与这陌生的屋里、陌生的女人联系起来,左不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如此串串连连,间间歇歇,波纹般互漾。
想起刚刚离开的村庄,想起亲人们的冷淡,让人不禁叹息,这种联系多么重要,又多么脆弱啊。
她们离开已经有一天了,人们醒来又睡去,谁会注意到她家已永远地锁了门,又有谁会发几句感慨,赏几声叹息?
过去已无从追问,未来又无从发问,只是眼前,也叫人难以开口。
依然是低声下气,窄小昏暗的屋里,木母倾着头,和一个女人急急地说着什么,语气里带着哀求。木叶安静地站在她身边,一脸委屈无助,眼眶里含着泪水。
但凡“求”字在心,必得忍着那不下的横,那不倾且有一脚的竖钩,被这一横一竖钩高高护在上边却又悄悄躲在一边的那点,以那不完全的两个两点换着姿势,谗媚地围着,以期那唯一的一点可以亲赖,解除两点的寒凉,换得那可流动的生命的和暖。
一个求字里,已经藏了选择!
眼看着母亲就要在这个“求”字里被踢得破碎,这样的场景真叫木沙难受、不喜欢。
她走出了屋子。
没人注意她,她就是一个小小的影子,默默地跟随左右,派不上任何用场。只在人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扭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这也许不是出自对她的关心,而是出自对正常的在意。
这时候,天上刚有亮色,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惨淡景象。木沙站在楼顶上,俯身看着下面稀稀拉拉过往的行人车辆。楼显得很高,可能比山还要高,因为在山上,她没有这样俯看渺小的经验:视线总是被低一点的山坡遮了,她只能看向远方的天空。
而现在,如果要看天空,她最好仰起头来。因为周围的楼房都比她所在的这一栋要高,甚至高得多。她心里有一股细小的冲动,走下这栋楼,去攀登眼前更高的楼,就像爬山一样。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是在这栋楼上,她也是陌生的,被拒的,暂时存在的。
眼前的一切触目可及,却又远似天边,层层地挨满拒绝、不可能。
清晨湿冷的空气几乎要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结出水珠来。木沙伸手把眼前的头发撩开,这时,一抹粉红飘进了她的视野。
她定睛看去,只见下面的街道上行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来人躬着身卖力地踩着脚蹬,不是因为车上的东西多重,而是为了车速的最大化:他处在一场竞赛之中,时间的竞赛,生活的竞赛。他的车上,是一头被剔光毛的猪,一头通体粉红色的猪。
很快,他的身后又来了一辆三轮车,接着又是一辆,一辆,又一辆……从高处看过去,一样的人,一样的车,一样的猪,很快就汇集成一条粉色的河流,从木沙眼前的街道流过,转进一条大道,接着又分散到各个小道,接着消失在高大的楼房后面了。
这条河流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得让木沙失去了看它的耐烦。
这么多的猪,这么多的猪肉,这么前所未见的富足,却让木沙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
“北方都是野蛮人,他们吃生猪肉。”小七妹这样说。不管这话是不是真的,木沙总算知道,原来猪肉并不是随时随处都会叫人馋的。她又想起木牙,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会不会后悔留下来。在她的眼中,外婆家何尝不是一处野蛮之地,不,野蛮这词尚能给人一丝热感,外婆家是一处冷冰冰的,不关心人的地方。木牙怎能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待下去?
这时她转过头,回望着身后矮小阴暗的房间。木母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带着几分无奈的软弱,又带着几分不得不的执着。
木沙此时又有些希望母亲的哀求落败,这样她们就可以回去,接回木牙,哪怕再重新回来呢。木沙又想走进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然而,她还是习惯性的沉默。
木沙抬起头来,让混杂着大城气味的风撞到她的脸上,第一次,心上泛开了莫名的忧愁。
过了很长时间,屋里终于传出一阵故作轻松的笑声,夹杂些感激、劝慰的话语。
尽管听来如此勉强、不自然,但这却似乎又是最好的信号,木沙适时地响应,回到屋里,回到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这不像一次简单的远行上车,倒像生死系之的非你即我。老去者微弱的呻吟声,壮年者愤怒的咒骂声,小孩子不知所措的哭声,各种声音搅成一片,挤压着耳膜。汗味、屁味、尿味,还有各种吃食味,站台上的垃圾味,各种气味在鼻内翻涌。不过这些都比不上肉体上后浪推前浪的排挤,还有那重量体积远超自身的行李的三百六十度包围。
木沙母女三个就这样被前压后挤着一步步向绿色的车厢门靠近。终于如释重负,挤上了踏板,挤进了车厢,挤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木母和木叶艰难地把简单的行李塞进缝隙,然后木母在人流的推挤下左摇右晃地在座位底下铺了几张报纸,叫木沙钻到那里,在她的怀里放了几个煮鸡蛋。
木沙在座位底下艰难地抻起头,看着各色各样的脸上呈现出的焦躁表情,看着各色各样的嘴开合着,却听不清他们的话语。很快,她的脖子就酸了,她老实地把脑袋搁在一个小包袱上,看着眼前时静时动的鞋子发呆。
就这样不知趴了多久,长长的汽笛响起来,她的身体轻微地晃了一下,她再度抬起头,从星星点点的亮光里看着窗外的一张张脸慢慢远去,一条条胳膊挥舞着慢慢细下去。她回过头,想要把什么看清楚些,可是,座椅下躺满了,座位上坐满了,过道里站满了,她的视线无力穿过这许多的满。而她也终于在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的车轮声中,在呜呜的鸣笛声中体会到了离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