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并没有多少人打问木沙昨夜的经历。想来,那样的深更半夜,他们并没有惊扰太多人。只知情的几个人对木沙的出现表示欢喜,同时对她离家出走的“壮举”表示钦佩。还有的对她坐过警车表示惊羡。此事过去不久就是暑假。经过一个暑假的空置,之后,再没听谁把此事提起。
辛父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买了水果啤酒,带着木沙,根据她的指引找到了那家餐馆,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这是阳光高照的白日,仿佛照出了自己那晚的荒唐。所以比起感激,木沙更多的是不好意思,多半时间低着头,连两个恩人的容貌也没记住分毫。
感谢和不客气来回谦让,也让木沙有些不耐烦。她想真诚若真到位,何须如此麻烦。
临了,男人还开玩笑说,要认木沙做干女儿,以纪念这段缘分。辛父笑着,不置可否。木沙却想: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我纵然有错,却也由此看出那个家并不是很好的了,家里的人都还避之不及,怎好再与别人粘黏呢?
回来的路上,辛父骑着三轮车,感慨地说:“没想到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可真亏了人家好心,不然,你可能真的回不了家了。”
木沙坐在车上,听着树上的蝉鸣,是这样的吧。面对善意,她总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直视的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却通过全身淌进心里,在那里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温暖的湖,滋润着她那荒芜的世界。
这年的某个冬夜,木沙正坐在炕上看电视。木扁凑过来问她:“我给你带来的那个密码本还在不?”
“在呀。”木沙惊讶地看着木扁,以为他又要拿回去。
“那你找出来,帮我写封信呗。”
木沙将信将疑地去大铁床枕头底下取了本子,返回来时,木扁已把电视关了,又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只笔。木扁拨开密码,小心翼翼,尽量齐整地撕下一张纸,连同手里的笔一道交给木沙,吩咐道:“我说你写。”
木沙接过笔,把纸按在本子上,静静地等待着。
“亲爱的娟子,”木扁说道,“你好。”
“亲爱的娟子……”木沙一边低声重复着,一边用她那稚嫩的笔迹在纸上写着。并且心里暗自好笑:我哥这是给人写情书哩。
“你好。”木沙笔一顿,又画了一个圆圆的句号,然后抬起头,看着同样仰着头思索的木扁,守候着他的下句话。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木扁几乎是犹疑着,说了这句话。
木沙很快依样把话誊在纸上。
又等了半晌,木扁才再次开口道:“自离开你之后,我对你十分想念。”木沙刚要动笔,木扁又即刻拦住她:“先别写,这个不好,我再想想。”可他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好的来。他于是有些负气地说:“把本子给我。”
本子里配着插图,有些优美的短句。木沙之前已经看过,但由于看得不投入,并没在思想上激起多少涟漪。
“喏,就这句。”木沙凑过去一看,只见苍茫的雾蔼下,有个人影茫然失措地立着。旁边一行小字:轻轻一别,再回首,已是沧田化云海。
木沙依言写下。这当儿,木扁已把下句找下:我在这里,你在那里,其间山重水复,是不变的问,去哪里。
木扁没等木沙写完,就又刷刷地翻动本子。“下面写这句:冥冥中是你,牵引我流浪足迹。”
木沙又过了一会儿才把上句话写完,即刻又在木扁的催促下落了笔:明明中……木扁歪过头来看进度,急得大叫:“先停下,‘明明’写错了。”说着把手里的本子递给木沙看。
木沙愣怔了片刻,确定这个字她没见过。她瞅了瞅已写下的字,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木扁。
木扁焦躁地说:“钩了钩了,在旁边改过来。待会儿写完了,再重写一遍。”
木沙接过本子,对照着把“冥冥”二字写下了。“冥冥中是你,牵引我流浪足迹。”木沙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倏忽柔软起来。现在回头看,这是她生命里最初的一句诗(笔者承认,除了这一句,其于的都是为了行文完整瞎编的),文字的美和感动,在这一刻敲响了她的心门,并成功入住。
当时木沙想,对于一年到头几乎不着家的木扁来说,这句话再贴切不过了。
“冥冥中是你,牵引我流浪足迹。”木沙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像有魔法一般,在她的脑海里吹起一缕轻柔的风,似乎也要把她带到远处,踏上充满辛酸又充满甜蜜的流浪之旅。
然而她还没走多远,就被木扁的声音唤了回来;“下面写这一句,‘别怨我的脚步在世间迷乱辗转,有你在心,我的世界就是春天。’”
写完这句后,木扁又把本子翻来复去地看了几遍。好句子倒还很多,只是不太契合这封小信。末了,木扁把本子往炕上一放,找了一篇没有短句的页面撕下来。
木沙一板一眼地把内容又抄写了一遍。木扁看她抄完,把纸接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木沙也在旁边看着,为自己拙劣的字迹糟蹋了这唯美的词句感到难为情。不过看来,木扁倒不在乎。看完后,他把纸片折了两折,塞进衣兜里,跳下炕,走了。木沙则拿起本子,认真地看了起来。
过两天,木扁对木沙说:“怎么,听妈说,你还离家出走啦?还说去找我?”木沙见哥哥旧事重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走吧,趁寒假我带你去市里玩一回。我带你去动物园看看呀。”木沙不可置信地看着木扁,这时木母也走了过来:“去吧,跟你哥去玩两天。你两个姐姐也都上班不在家,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就当提前给你过生日了。”
生日不生日倒无所谓,反正木沙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听木母这样说,看来她真的能去城里玩一趟了。这使木沙兴奋不已。她除过跟着大人去了两次县城,再没去过别的地方。现在她可以去城里看看了,还可以去动物园,这可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说走就走啊。木沙跟着木扁,坐上公交车,再转班车,就往市区里走去。她暗自想,哦,原来是要这样坐车啊。可她看木扁掏出来的车费,她又知道她独个儿没有坐车的可能——她怎么能偷家里那么多钱呢?当然,这么些钱木母也不会放在明面上。
她还知道,要是木扁一个人坐车的话,他早就打车了,他才不会挤什么公交车呢。她听母亲抱怨过几次,说家里这样穷,辛父出门卖菜连午饭都舍不得吃,这个王八羔子倒肯花大几十打车。结果不往家里拿钱,走了倒死磨硬缠地从家里掏走一些,要不就是偷偷摸摸地找别人借钱。借钱不说,借了也不还,弄得大过年的,被要账的都堵住了家门!
不过木沙现在倒不在乎木扁这些“王八羔子”处事。不管怎样,恰恰是这个母亲口中不成器的”王八羔子”给她们带来了外面的世界。此刻她满怀感激地坐在木扁旁边,看着窗外慢慢后退的景致,虽然只是些颓败的绿植和老旧的房屋,也因为新鲜被木沙不错眼地扫着。偶尔看到广告牌上出现她听说过的地名,就又恍然大悟般在心里叹一句:噢,他们说的地方原来在这里。
在这样的心境笼罩下,别说挤公交,坐班车,就是走路,木沙也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