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后,由于外面没什么事情好做,木牙就留在了家里。木叶却是闲不住,进了一家玩具厂,做些青蛙、瓢虫之类的小玩偶。
这一日下雨,她们都闲在家里。辛父照常出去,和他的老伙伴打一两毛钱的麻将。去年年关时,为此还被公安局以赌博的名义抓了进去,当时要处以五百块的罚款。
五百块?打了半辈子麻将,别说五百块,估计连五十块也没能在台面上见到过。当然,主要是家里没钱,说起来,蹲局子终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有钱的人家早早地就把人赎了回来,家境次点的也好说歹说,多少给了点意思。只有木母硬是一分钱不掏:“现在又不忙,在里面待几天就待几天吧。又不是什么大罪,人家能把他怎样?不干活,还有吃有喝的,多好!”果然五天后,派出所估计也咂摸过味儿来,把辛父免费给放了。
话虽然说得硬朗、讨巧,可木沙也从木母的脸上看出了讪笑掩盖下的无奈。木沙揣度,当辛父看着老伙伴们一个个走出“班房”,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候公家的开恩时,心里想必也不是滋味儿吧。
但现在是不是滋味儿也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是苦是酸是涩也能消化得差不多了。
辛父在外面打麻将,她们母女四人在家里玩纸牌,倒也各得其乐。
照旧,木沙和木牙一组,木叶和木母一组。木母是风雨里走出来的泪人,不消说,她的眼睛落下了迎风流泪的毛病。她捏着一把纸牌,把头凑得近近的,出牌极慢,木沙和木牙都不愿和她一组。可是对于这唯一她所会的娱乐方式,她又有些热衷。
大抵是在外面抬不起头来,她几乎不跟村里的老太太们凑堆儿。每逢有了闲暇,而人又齐整时,她都会笑着:“来,打会儿扑克呗。”无聊时,大家倒也和她坐在炕上,玩上一会儿。要是有好的电视可看,孩子们就会不耐烦地拒绝她:“不打不打,打来打去你都是输。”这时,她还会说:“没事儿,玩嘛,打发打发时间,我不怕输。”“不怕也不行,没意思。”“怎么没意思,意思可大了。”
可很多时候,她并不能说服她的儿女陪她玩一会儿。这时,她就会无奈地叹口气,里里外外转转,看有没有什么活可干。有一回,当再一次遭到孩子拒绝时,为了满足她们所谓的意思,她破天荒地提出:“玩嘛,我出十块钱,咱们平分,看谁能把钱都赢了过去。”好吧,不管谁会赢钱,都不会是她,但她倒也“赢得”了孩子们短暂的陪伴。
毫不倒外,这一次她又输了。不过这次,她倒没有缠磨谁,她要去喂她的几只宝贝鸡了,率先下了炕。木牙也跳了起来,跟着出去了。只留下木沙和木叶收拾凌乱的纸牌。
纸牌已经在木叶的手里,木沙起身要走,突然被木叶一句话骂愣在当地:“你怎么搞的?你看你做的好事!”木沙顺着木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炕单上有一团红印子。
木沙还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呆呆地看着木叶。
“摸摸你的屁股。”
木沙依言摸了摸屁股,感觉有点湿,再看手上时,手上一块红印子。
木叶生气地瞪了她一眼,“真是白痴,自己来了都不知道,看你把床单弄得多脏。”
说着,木叶把纸牌往旁边一撂,跳下炕去,回来,手里拿着一块打湿了的肥皂。她一边用肥皂使劲儿地蹭着那团红印子,一边不住口地数落道:“长这么大了,连这点事都不知道,还念什么书?你知道这有多难洗吗?”
木沙看着泛红的肥皂泡泡,一言不发。她确实也在厕所的垃圾桶里看见过染红的厕纸,可她并没往自己身上想。她第一次来月经,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她仔细回想,刚才好像确实觉得屁股有点热乎,可她也没在意。
“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换裤子啊!”木叶喝道。木沙这才如梦初醒,悻悻地下了炕。
木牙知道了这件事。她拿来自己用剩的卫生巾交给木沙,还撕下一长截手纸铺在床上,教木沙如何折叠。“把这个垫在上面,可以少用一点卫生巾。”
木沙来到搭在墙角的女厕所,蹲在还是斜沟样的蹲位上发了会呆,在一片臭气中消化着月经初潮带给身体的变化和两个姐姐的言行给自己心中造成的阻滞起伏。
兄弟姐妹,同父同母,本该血浓于水,亲密无间。可是生活却将他们早早分开,又是生活,以她那冷血的骨瘦如柴的样子,时刻提点着生。对妨碍平顺而生的任何侵扰都会反脸相抗。
或许,在木母轻描淡写地说下“你的爷爷啊,上山挖菜摔死了,你的奶奶啊,饿死了”这句话时,在仅见过一面的姑姑家由表哥相伴,孤独地从锅里铲起尖烫的炒玉米作为午饭时,当木沙坐在外婆家的藤椅上傻望,却望不来一碗蛋炒饭,望不清一张老人的正脸时……当不知多少个这样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的场景落进木沙那小小的眼睛和耳朵时,心上聚集起的便不再是一团团热烘烘的亲情的暖,而是一片片轻飘飘的不可依赖、信任的云。
这也不是说木沙没有享受过亲情的温暖。相反,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有哪个比她吃的苦少,享的福多,得到的疼爱厚重?
可木沙总免不了这种凉薄的感受。这时,她也会想,是不是自己的骨头上就写着冷漠,血液里就流淌着疏远?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这种想法,一日傍晚,她和木牙正在看电视,辛父一脸凝重地冲了进来,对她们大喊道:“你们还有心思在这儿看电视!你们的哥哥被人打死啦!”
木牙一听,顿时湿了眼眶,夺门而出,扑到她们自己的炕上痛哭起来。
木沙却还在盯着电视,只是电视里演了什么,她已经看不明白了,只由着眼前的彩色画面斑斑点点地晃动着她的视野。
辛父扑上去,啪地一声关黑了电视,怒骂道:“你还看!你哥在酒吧里被人用酒瓶子砸破了脑袋,往你大妈家打电话,话都要说不出来了。你竟然还有心思看电视?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面对着辛父的痛斥,木沙还有些呆呆愣愣,她似乎在想象着木扁头破血流的样子,又似乎想对辛父说:“你不是看不起这个儿子嘛。他总是给你惹麻烦,死了不正好?”是的,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死了不正好。不仅是木扁,这家里的许多人若都可以痛痛快快地死去,不是正好吗?
“唉,你真是个没良心的死人。你妈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没准儿也跟着死了!”骂完,辛父就又兴冲冲地出了门。
木沙摇摇摆摆如行尸般走回房间,看着床上埋头哭得不能自已的木牙,好像受到了感染,忍不住扑到床上也跟着大哭起来。
即使如此,在成片的泪痕里,她也清楚,没有几滴是为木扁流的。
生活只向木沙揭起一角,然后就又重新遮上,由可以进行的人表演了去。
临近寒假时,木母叫木沙去木扁的房间里拿点东西。木沙走过去,透过开着的门,一眼看见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光头。她一怔,转身轻步退了回来。
“妈,我哥房间里怎么有个光头?”
木母一听,不由笑了:“那不是你哥吗?”
“啊?”木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不相信地走了回去,进了屋子,仔细看了看,是啊,这不是木扁是谁呢?剃了光头,倒显得更精神一些,也与他的身份更贴切了。木扁对她一笑:“怎么,连你哥都不认识了?”
木沙不答话,快手快脚地拿了东西,出门的时候,眼里有点发热:哥哥真的没有死。
然而她心里继而又感到一丝酸楚。哥哥?这个称呼并不陌生,可眼前的这个人是多么陌生啊。是,确实是因为她近视,才没有把他认出来。可即使她认出来了,那又怎样呢?他们之间的距离会为此拉近一分吗?
木沙后来在木母的唠叨中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木扁往家里拿的那点东西是诓别人的钱买的。后来还不上,挨了揍。当然,又是木母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又替他把这个窟窿补上。
吃饭时,木沙趁别人不注意,瞟了一眼木扁的脑袋,果然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前方有一道醒目发白的伤疤。再低头吃饭时,木沙觉得喉咙有些发哽,无论怎么说,她是这场事件里的受益人,却把血雨腥风留给别人去承受。罢了,即使痛哭一场,眼泪里都还晕染着诅咒和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