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亮临走前,除了图书馆借来的,把其余的书都给木沙留下了。有《诗经》、《聊斋志异》、《茨威格文集》、《复活》,《安娜·卡列尼娜》,除此之外,还给她留下一部蓝皮双色英汉字典。
然而木沙却像个一夜暴富的傻瓜,面对众多的财产却无从支配,只得任它们堆积在一处,让时光慢慢去解读。只有那本《呐喊》,她捧在手里,若有所悟地体味着文字的沉重,缥缥缈缈地任思绪自生、互缠、自灭。
小亮走了以后,离开学尚有几天时间。木沙依旧喜欢一个人去旧路上游荡。倒不是为了缅怀什么,是脚出于习惯而为之。身边没了小亮和木牙,木沙的视野就更开阔了些,发呆的时间也更多了些。
思绪明朗的时候,木沙就蹲下来,折一根枯草,在地上划来划去。她在计算连小亮也放弃了的那道数学附加题。
在学习上,虽然排名摆在那里,木沙实在不敢承认自己是别人嘴里的好学生,更不敢奢想自己将来能成为什么有出息的人。然而对于唯一可以加持自己的成绩,木沙又不能完全不在意。对于这空中楼阁般的存在,她又依赖,又自卑,又害怕。或许解开这道题多少能在底下添块砖瓦,能在别人不明所以的夸赞中稍微稳住点阵脚,不至于在父母骄傲的笑容里胆战心惊。
可惜的是,当自行车重新踏上去学校的路,她依然没有找出答案的线索。
这真是奇怪的感觉。猛然回到学校,身边的同学都成了小屁孩,让木沙失去了交谈的兴趣。就连阳光灿烂的王凯,言谈举止间也透着让人无法亲近的夸张幼稚。
木沙再次取出那本有些发黄的练习册,对着最后一页的最后一题发起了呆。突然灵光一闪,她兴奋地取出纸笔,演算起来。然后对照着演算,又把题目细细读了一遍,确定不会有错后,这才拿起笔,在那空白已久的地方一笔一画地写下了答案。最后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回视身边吵吵嚷嚷的同学。
一个月后,小亮哥哥就如冬天的白雪,被王凯灿若桃花的笑颜完全取代了。她又开始自卑地、羡慕地、默默地看取他的一举一动,侧听他的风言风语,企图编织出一副生动的图景,可以悄悄地带进梦里,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某人某事。然而梦也不尽如人意。
有句成语叫喜新厌旧,有句诗却又是这样说的:不如怜取眼前人。是喜新厌旧也好,是怜取眼前人也罢,他们终究会消失。他们不过是木沙的一场场梦而已,看似主角很多,无论睡着还是醒来,从来都只是木沙一个。
分别已近在眼前。再次无梦可做也近在眼前。
这时候,木沙开始听到一些学校的名字。陆续地,也有一些县里的私立学校来到这里,散发学校的招生简章,自我夸耀一番,回答一些七嘴八舌的问题。
说是七嘴八舌确实有些少了,但簇拥在办公室里的人数绝不在两倍之外。这些人里要么是成绩好的,被老师叫过去的,要么是家境好的,早有打算的。多数同学还是会选择上镇上的初中,也会有同学自此就结束了学习生涯。
木沙夹在这七嘴八舌中有些不知所措。她自然不属于家境好的一列,可对于成绩好的定位,她又有些心虚。不过,她心里倒确信一点,那就是不上镇里的初中,不论什么学校,能走多远是多远。
县里的实验中学是老师口中最负盛名的学校,几乎包揽了全县的尖子生,每年都有不少人直接保送到县一中。语文老师让木沙去试试,虽说半年的学费就有两三千,可入学考试成绩好的话,可以免学费,只掏五百块钱的住宿费。
两三千的学费自然不敢想。要真如老师所说有免费的可能,倒可以试上一试。
木沙把她的想法跟父母一说。父母当即表示,只要木沙能考到免费的标准,就同意她去县里读书。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木沙和另外几个同学在老师的陪同下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这是木沙第一次去户口所在的县城。由于她所在的村子和另外一个县相邻,她去那个县城的时候相对多些。
这也是木沙距上次跟着木扁去X城后第二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一想到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地远离那个令人烦躁压抑的家庭,木沙的心就像夏日的田野充满了绿色的希望。尽管她也暗自嘲弄过这个预报天气时除了地名不用变字的小地方,不过现如今她倒指望自己能攀上它的大了。
汽车颠簸过田野,颠簸过小镇,来到了平坦的县道上。又走了不知多远的路,车窗外的楼房开始多起来了。在不错眼的观望中,班车拐了个弯,缓缓地驶进了自动伸缩门,在一座赭红色的楼房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实验中学了。它以县城的鲜亮规制让几个农村来的学生羡慕不已。然而羡慕归羡慕,这几个所谓的尖子生没有哪个有全然的自信可以在众多的考生中出头,成为眼前某个窗户后面的一份子。
一切就等考试见分晓。
第一场是数学,没有什么磕绊,也就没有留下什么阴影。
第二场是语文,在写到成语填空时有一道题:熟()无()。木沙愣怔了一会儿,犹豫着在括号里写了“视”“睹”两个字。熟视无睹,木沙默念了一遍,对这个答案蛮有把握,可她又想不出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成语。有睹无睹不确定,但绝不至于“熟视”。这种对文字的敏感大大增加了木沙的自信心。她接着顺风顺水地做下去。
做到短文阅读时,有一个词语解释,区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两个“然”字的不同。木沙果断地在第一个然字后面写下“这样”,写第二个释义时,她在“这样”上摇摆了一下,觉得重复的答案有失水准,犹豫再三,写下了“然而”。“知道它这样不知道它为什么(这样)然而。”是有些不通顺,可那么通顺就不是古文说法了。古文不是有什么倒置吗?
虽然卷子就这样交了上去,木沙还是有些犯嘀咕。回来的路上,老师问她考得怎样,她含糊地应了一句:“还行吧。”但终究是没有把握的。
一回到家,木沙就迫不及待地翻开厚重的字典。一看,熟视无睹正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两个然字释义都是这样。心就沉了下来:完蛋了,看来自己与这所学校无缘了。
木沙取出手上的招生简章,开始盘算自己的第二第三选择。
一段时间后,考试结果下来了。同去的同学中,只有木沙考上了,不过不是免费级别,一学期要掏五百元的学费。连上住宿和杂七杂八,半年也要一千多块。
木沙情绪低落地把考试结果告诉母亲。出乎她意料的是,母亲居然高兴地说:“五百就五百吧。考得不错,你愿去你就去。我们供你。”木沙没想到母亲这么爽快。可家里哪来的钱呢?要知道去年木沙作文获奖,不是什么正经奖项也罢,木母连七块钱的印刷费都不肯往外拿。现在一下子要掏一千来块,倒这样慷慨了?
木沙简直像做梦一般,她去县里上学的事就这么敲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