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过去了。对于木沙来说,它只是初一期末考试的结束。对于父母来说,那是屋顶收获的玉米和地里上冻的小麦,以及一年的结余或亏损。对于木叶来说,那是新生活元年。对于木牙和木扁来说,不过是漂泊的周而复始。
对于木沙的大姨来说,却是生命的最后时光。
肿瘤并非良性,切除后迅速复发。当木沙寒假再见她时,她已干瘪得只剩了一个巨大的肚子。她依旧坐在椅子里晒太阳,只不过以前她像个过夜的漏气气球,现在却被吹得胀鼓鼓的,让人感觉随时有爆炸的可能。
这副样子让木沙感到恐惧。于是,在那个生命垂危的人在感觉到她的到来之前,她就迅速撤离了。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对生父的态度。她想象着一个七个月大的婴儿如何拼命拒绝行将无息的父亲最后的疼爱。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只是不知道这自私能不能被原谅。
她想,背离大姨的应该不只她一个,起码,刚才在她的身边一点人影声息也无。可以这样说,她现在已经堕入了坟墓的冰冷,甚至还要冷上几分。她患了肿瘤,而现在的她,何偿不是这家人急于想切除的肿瘤?
对于根基不稳的穷人家来说,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天塌地陷。在这一点上,木沙的体会再深切不过了。尽管那样灾难性的毁灭未必到来,可它那时时被穿刺的平静、处处被唤醒的恐惧却比瞬时的毁灭本身更残忍持久。
木沙悲哀地想到,大姨的死将变得众望所归。没人能够体察地狱里的煎熬,可活人却能给自己下生不如死的定论。可是不知,大姨还有没有意识和力气下这样的定论。
既然是众望所归,大姨也就不负众望,争气地大大减少了大家等待的时间,在腊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离开了人世,为与她有关的人们过年留下了欢乐的希望。
虽然她活着时,人们可能连坏脸色都不舍得给她,可既然她已经死了,他们倒也不吝啬来送她最后一程。因为现在,谁也看不到谁的脸色了。
木沙再踏进这个院子时,院子里倒显出前所未有的热闹。人们忙东忙西,说三道四。
木沙既没有什么可忙,更没有什么可说。她退到不碍事的角落里,瞅着门板上被白布盖起来的大肚子发呆。
人们在院子一角支起两条长凳,凳上搁一块破门板,板上铺一条旧床单,床单上躺着那胖而瘦的尸身。
她现在已经死了,她肚子里的肿瘤不知道死了没有,她的肚子会不会变得更大呢?大到突然爆裂,重新引起人们恐慌的注意。
她躺在那里实在太冷清了。再没有死人在葬礼上的主角位置更让人唏嘘的了。
文娟两姐妹和大姨夫都穿戴起白色的孝衣孝布。这刺目的白正如在他们身上所呈现的,只是片面的、暂时的,而对于大姨来说,却是永远地沉入了未来的苍茫。
可笑的是,还有女人估量着尺寸,打算把多余的孝布拿回家做被褥。木沙真不知道该替大姨悲哀还是该替那个时时不忘占便宜的女人悲哀。
她试图回忆一些美好来勾起自己的哀伤情绪,显然自己的这种麻木不仁不大适于这样的场合。可弱性子的大姨在两个各有强势的姐妹的夹击下,在这个倔强的外甥女(实际上这个称呼以及许多类似的关系都是后来木沙通过手机换算而来的)眼里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遗憾地发现,除了大姨在她生病时捧过来的那碗白菜大米粥和她脸上暗红的胎记外,关于她的记忆也是白茫茫一片。
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已先后来了几个妇人,走到她的尸体旁装腔作势地哭嚎几声。木沙眯起眼,仔细辨认着逐渐走近的这些哀恸的人,可惜的是,没在她们脸上发现一丝泪痕。
这就是给死者最后的祭奠吗?装模作样的悲痛,舒心畅意地吃喝?
他们从李南的奶奶家雇来灵车,把尸首抬到车上。再上去几个血缘亲人。
木沙也在车上,算是自然而然。只是还是无法唤醒自然而然的哀伤。
在木沙的旁边,坐着文娟两姐妹。她们的表情也木木的,好像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灵车载着一车默默无言的人向着县外的火葬场行去。
那时,为了少占耕地,村里已经提倡尸体火化,但还是有不少人选择土葬。
从木沙在屋顶上看到的后院老人死去的排场看,大姨的丧事遵循了简而化之的原则。她那样一个大肚子,哪怕带到阴间不会受到歧视,起码会让活着的人睡不安稳。从实用主义来说,一方骨灰盒也比一口棺材实惠得多。
现在,亲属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忙着为大姨整理遗容。他们给她穿上恐怖片里女鬼穿的又鲜艳又黑暗的衣服、绣鞋,木母拿起梳子,为她的大妹妹梳了梳头发,在最后的时光里重温当年最初的时光。在木母梳头的同时,工作人员为大姨上好了妆容:白面黑眉,红唇红眼。
木沙站在一边,眼看着他们把一个熟悉的死人妆扮成一个陌生的死鬼,脊背上渗出一阵阵凉意。
接着,他们把大姨推进了烈火熊熊的炉膛。
最后,这个曾经的活人再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时,就变成了一堆石灰般的白色块状物。
回来的车上,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娟儿,小蝶,你妈妈马上就要入土了,难道你们真的不伤心吗?”
这两个永远失了娘亲的孩子呆了片刻,这才如梦初醒,嚎啕大哭。
这个病人解除了最后的累赘,终于换取了几滴真诚的眼泪。
他们回来时,已是下午。入葬马不停蹄地进行。已有人把墓穴挖好,只需把骨灰盒放进去,埋上土,再堆出个大圆包,就算大功告成了。
花炮噼噼啪啪地炸响了,无论是喜事还是丧事,听起来都那么尖锐。
木沙怕炮响,待到大姨入土,就跟母亲说了一声,提前回家去了。
坟墓周围的小麦依然沉睡,静静地等待着春天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