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木扁又打来电话。
“妈叫你回来上学。”他在电话里说。
“我不会回去的。”木沙答。
可她的心本就一直无法坚定,此刻又动摇起来。
木沙提着菜,走在路上,常常有穿着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
他们本是同龄人啊,却一个拎着菜,一个背着书包。
木扁来,要不着钱,被打了脸。这巴掌只是打在他的脸上吗?不,这巴掌也时时打在她的脸上。
她自觉地不要,少要,这巴掌也是存在的。
她跟阿龙在一起,是没有尊严的,是违心的。
可真的还能回去上学吗?
现在已经过了开学时间,要去哪里上?钱从哪里来?反正原来的学校她是不好意思回去了。
她还可以回头吗?她还有勇气回头吗?她还有资格回头吗?
可木沙在往前走着的同时,却忍不住时时回头张望。
“我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吗?一个洗衣做饭的家庭主妇?”她有些不甘。
“跟阿龙生活一辈子?给他洗衣做饭?”木沙有些不愿。他的夸赞也好,调笑也罢,都让她觉得难堪。
可她又怎么才能从现在的生活中独立出来呢?
她觉得几乎不可能。
这一日,阿龙没有去蹬车,带着木沙转了两趟公交,又叫了一辆人力车,来到北京郊区。
眼前的景色已全然脱离了城市的标签,变得和农村无异。
有个男人站在路口等着,见他们来,先给阿龙递上一支烟:“好久不见啦。”又看看木沙:“这就是你的小女朋友。行啊?美女,你会打麻将不?”
木沙摇摇头。
“不会没关系。我们今天教你啊。”
因为木扁的赌博,木沙的恨意也波及到麻将。即使不因为木扁,她也对洗牌时那哗哗的声音感到厌烦。
“我不想学。”
“那多没意思。大家凑在一起,不就是吃吃饭,喝喝酒,打打麻将吗?”
阿龙拢过木沙的肩膀,不无骄傲地说:“她怪得很,不喜欢这些东西,就喜欢看书。”
“哦,还是文化人啊。看不出来。那我们就不勉强你了。走吧,阿龙。”
说完,男人先进了屋。
阿龙对木沙说。“他打电话叫我们来玩玩,老朋友了,不好拒绝。你不喜欢就不用进去了,里面都是些大老爷们。你在外面等会儿。我玩两把就出来。”
这时,门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吐着烟圈,冲着阿龙大叫:“嗨,阿龙快点啊,大家都等着呢。”
“你去吧。”
“那行,我进去了啊。”
木沙看着阿龙进去,站在院子里瞅了瞅四周。有个女人出来倒水,瞟了她一眼,又进去了。
门里不时传出各种声音。她听了一会儿,终是站不住,就走出院子。
路边有片小树林,她离了大路,走进去。从林子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脑子里像有个口齿不清的孩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待问他究竟要什么时,他还是说不上来。
木沙就这样来回走着,反复听着,终于无力地蹲下身,盯着眼前的落叶发呆。
阿龙走出来喊她。她从林子中走出来。
阿龙把手机给她:“你妈妈的电话。”
木沙接过电话。
“妈……”
“你要是不想我死在你面前的话,就滚回来给我上学。”木母说完这句,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这是不是别无选择了?木沙感到某种解脱。
“你妈说什么?”
“她叫我回去上学。”
“你真的要回去吗?”
“我有点想回去念书了。”
阿龙流了泪,很突然地,说流下来就流下来了。面对着人生中第一个为自己流泪的男人,木沙并不觉得心痛,甚至连感动也谈不上。她既惊讶又错愕:我这样一个人,还值得他人的珍惜吗?他这样一个人,还会为我付出真心吗?
她又想,木扁前脚刚来朝人家要了钱,自己后脚就要走,这多么像一个连环骗局,又多么像一个反悔的无赖。
“你能不能不走?”阿龙说,“我好不容易遇着一个合适的,我不想你走。”
是这样吗?那日看了阿龙的掌纹,她也觉得他们是适合的,甚至有一种宿命的意味。然而生活中两个人的感情却没有多少共鸣。
木沙正想着如何回答他,正如她所说的,她只是“有点”想回去念书,虽然母亲的话仿佛叫人别无选择,可她却不真信母亲会因此结束自己的生命。毕竟在她的牵挂中,木沙最多也只占四分之一而已。
“我早该知道我留不住你。”阿龙却提早下了结论。
一句话,断了连藕之丝,绝了犹疑之念。
木沙沉默了。
“回去吧。念书是好事。没准将来考上大学,你就不用像我们一样卖苦力了。”阿龙长叹一声,似乎释然。
“我们回去吧。做做准备,现在开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要走就早点走,晚了该跟不上课了。”
他们回到家里。阿康不知何时得的消息,跑来劝木沙:“念书有什么用?将来考不上大学,高中生、小学生还不都一样。就是考上了大学,毕了业不还是打工。我不是替我叔叔吹牛啊,要论挣钱,好多大学生还比不上我叔叔呢。”
木沙的骨子里或许也藏了几张牛皮。这时,她也不禁反口吹起一张:“我也不是吹牛。清华北大不敢说,可依我的成绩,考个大学应该不成问题。”
他们就都笑了。
当天,阿龙就去车站买了票。晚上,阿德也来了,他们三个去外面吃了一顿饭,算是告别。第二天一早,阿龙带木沙吃过早餐,又把她带进商店里,给她买了两桶方便面,四罐八宝粥,两瓶饮料,出门后又给她买了一些苹果。
木沙阻止,“我又不是猪,哪吃得了那么多?”
“还是那句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就拿着吧,以后我就是想给你买,也未必有机会了。”
他们经过天桥时,有个人拿了即时出相的相机给路人拍照。阿龙揽着木沙的肩膀拍了两张,一张自己留下,一张给了木沙。
“算是留作纪念吧。”阿龙说。
木沙把照片收进书包,是的,这是永远的纪念。
临上车,阿龙又给木沙塞了五百块钱。他说:“如果你后悔了,读不下去了,就回来找我。”
木沙握着那五百块钱,有些吃惊。她时常感觉生活中阿龙在对她设防。没想到,现在自己要走了,很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他却舍得给五百块钱。
那样会算计的一个人,最后也没对她说那种“你哥前脚刚拿了钱走,你后脚就要去上学”之类的话。这无疑让她充满感激。
也许正是这一时收下钱的软弱,没被责难的感激,木沙天真却无耻地应道:“即使我一直读下去,毕业了也还会来找你的。”
“那好,那好,去吧。记得给我打电话。”
木沙上车,等来了那一声悠长的鸣笛。
这是木沙第二次坐火车,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在经历了未来之后再想,也是最舒服的一次旅程:路短、一包、一人、有座、有吃、有喝。
实际上,这一程不过两三个小时,木沙根本用不着吃什么东西。木沙看着眼前的八宝粥——这以前想吃而不得的美味,犹豫片刻,打开一罐。甜,是真甜。可她勉强吃完一罐,却失了开第二罐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