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地里金黄的麦子也告诉人们,夏天来了。
夏天来了,教室里却连电扇也没有。学校也没有所谓的水房,只在院子当中的花坛旁边一前一后树着两根半坏的水龙头。
木沙中午常常来得很早。她习惯看着别人走进教室,却不习惯别人看着自己走进教室。
有时候看看小说,杂志,有时候趴在桌上睡觉。
随着天热,她又多了一件事可做:洒水。
班里有一个红色的塑料小桶,里面一把绿色的水瓢。木沙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讲台一侧,提了水桶和水瓢,去水笼头那里接一桶水,用瓢泼在过道里。
有时候,地上碎纸和泥土过多,洒水前还得稍微打扫一下。
木沙这时候似乎也可以如同学称赞的,自诩勤快了。只是自己清楚,勤快也是因事而异的。
她很享受自己一个人静静做事的时光。而且在这种走转间,有些视若无睹会重新回到存在。比如谁的桌子上刻了一些有趣的话,谁的凳子上贴了漂亮的海报。当然,最重要的是,木沙可以在这时候细细地看苏瑞在课桌上画的漫画了。
他画的都是女孩子的头像(已经有人告诉木沙,画的原型是许倩)。木沙看着不像,即使像也无所谓。他画的头像不是木沙习惯的那种抄袭、临摹,也不是单单的可爱,怎么说呢?这些画有它的风格,属于苏瑞的风格。这些画有它的灵动,苏瑞所表达的灵动。
他没有学过绘画,所以愈加难得。
有重点关注,也有不经意间的发现。
一次,木沙看见凳子上贴着一张女明星的无衣照,这让她错愕不已:现在的中学生都这样胆大,无所顾忌了?好吧,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自己的所做所为似乎又有不同意义。
叫木沙奇怪的是,贴了这样的海报,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闻。虽然贴海报的凳子不前不后,靠墙而立。
她抬起头,点数了一下,此处是董伟的座位。这个人,想引人注意又默默无闻到这种地步了?
几天后,木沙再看,凳子上换了一个男歌手。暗自释怀的同时,木沙又有些好笑:这些明星也真可怜,被这帮小屁孩拿来垫屁股。这爱表达得也太有些另类了。
这日,洒水走到小伟桌旁,看到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作文书。随手翻开看了两眼。还能看下去,便索性坐在他的座位上看了起来。
过了两篇作文的时间,小伟晃晃悠悠地从外面走来。木沙看见,站起身,对他说:“不好意思啊,翻看你的私人物品了。”
小伟走过来,看了一眼:“这是我姐的。她要上大学了,搜罗旧书时,把这玩意儿给了我。我想这总比那些参考书要好,就带过来凑凑数。看了两页,实在看不下去。你喜欢看你拿去好了,送你都成。”
“不用不用,我看看就还你。”
“随便。你也不用起来,就坐我座位上看吧。剩下的水我来洒。”小伟说着,把旁边的桶提起来,把剩下的水一鼓脑儿泼在地上,提着桶,把瓢像帽子一样歪戴在头上,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大伟、小伟、苏瑞,还有几个男生走路都爱晃晃悠悠的,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邯郸步式。
木沙坐回座位上,把剩下的几段看完。便拿了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木沙把这本作文书看了一小半,王丹和王聪才一起来了。
王丹的落座,唤醒了木沙一个新增的烦恼。
她们两个,一个大胖,一个小胖,坐在一个桌上,有些拥挤。冬天还叫暖和,夏天那叫热上加热。
更叫木沙反感的是,天热后,王丹身上的体味散发出来,叫她十分难受。而且她也不喜欢听王丹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听那些陌生得反应不过来的称谓,木沙就头大。
她便动了换桌的心思。
之前,刻意避开,不和他们一起走已经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而今,又想换桌,便让木沙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了。要是没有王丹的帮助,她是不可能如此轻轻松松就返回学校的。
如此犹豫着,多少闪避着,日子也一天天过去了。
“天可真热,要不今天你们就不用长篇大论了,少动点脑筋,写篇自我介绍算了。”语文老师在下午的作文讲评课上把二班周玉梅的作文朗读一遍,夸赞一通后,走回讲台上,用手扇了扇热得通红的圆脸,这样说道。
“行。”“好。”高老师的决定得到学生一致拥护。
木沙却犯了难。自我介绍?该写什么呢?能写什么呢?要写什么呢?她转着圆珠笔,努力思索着。内心里的自己是不能写了,同学眼中的自己,无外乎就是成绩好点,写出来似乎又有点自夸的嫌疑。自己眼中的自己,还没完全搞明白。
得了,再走一条自嘲的路吧。既然内在不能表露,不妨把外在调侃一番,以尚能见人的外丑遮挡不能见人的内丑。这倒是个好主意。
木沙瞟了一眼不思考也不动笔,只顾低声说笑的苏瑞,想起大伟叫她评价自我时,信口诌出的“恐龙集结号”,又觉得不够搞笑。这时,一个人的形象适时地飘进脑海,打油诗的形式也随之确定下来。
木沙想了个大概,落笔写道:
自我介绍
语文老师作业留
自我介绍真犯愁
千头万绪从何起
姓甚名谁来打头
我姓辛名木沙
没有什么来自夸
缺点不足一箩筐
长相好比武大郎
对头,女版武大郎
武大郎个子矮
偏生肥肉横着摆
横着摆,摆成球
一滚到冬方肯休
滚到冬雪染发
煤熏眉毛两扫把
眯眯眼看不清
何时春来消寒冰
厚唇如门难呼救
撩动短腿东西走
东西走走到这儿
自我介绍逗个乐儿
辛木沙就是我
还请诸位高抬手
高抬手我谢过
转身武大成传说
木沙写完,重新读了一遍,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简化以完成作业的安然,看起书来。
语文老师走到她身边,问:“你怎么不写作文呀?”
“我写完啦。”
“都写完了,这么快?拿来我看看。”
“不用了吧。”
“什么不用,我是老师,你写完作业还不交给我啊?”
木沙也是存了有人聆听的希冀,不十分阻挡,把书拿开,语文老师便把下面的本子拿起来。
“语文老师作业留……”她喃喃念道,接着没声了,把整个文字扫过,
“木沙这个有点意思,我给大家念念啊……”
木沙咧了嘴,表达了二分之一的情绪。
“语文老师作业留,自我介绍真犯愁……”随着老师的声音,渐渐有嗤笑响起。木沙的眼里却只有苏瑞。他嗤笑有声,连肩膀都抖起来了。
笑吧,此时,笑比不笑要好吧。
“……转身武大成传说……像首打油诗,又像数来宝,又不完全,有意思。我就不给你了,待会儿拿到二班给他们念念。”
木沙急忙说道:“别了,老师,在自己班里丢丢丑就行了,怎么还拿到外班去说。”
“丢什么丑,我看写得挺好的。”不过,高老师还是把作文放回她的桌上。转身问其他同学:“还有哪个也写好了?不妨我也拿过来念一念。”
下课后,有同学逗木沙:“你是武大郎,谁是潘金莲,谁是武松,谁又是西门庆啊?”
“你是武松。其他的我都不需要。我雌雄同体,总行了吧?”
“还雌雄同体?你咋不说公母不分呢?”
“敢这样跟你哥说话,看我不捶死你!”
说话人开跑:“就你那胖短腿,先追上我再说吧。”
就木沙那胖短腿,还尽走退路,就是想追上什么,恐怕都难了。
却有旧日的同学主动来找她。不多,也就三两个。虽在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却不多。木沙见过一次红梅,而对方在说笑间把自己从视线里略过了。
林杉坐在花坛边,说:“你可真行啊,转学了也不跟我们这些老同学联系联系。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谁还在这个学校,也不知道你们在哪个班,怎么联系?难道我还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跑着去问,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去打听?”话到这里,木沙发觉有些小学同学的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是事实,也是可以说出来的原因。
“不过我在路上倒是碰见一次王京,她自行车链子掉了,还是我帮着安好的呢。”木沙“啧”一想:有时候自己的动手能力也没那么差嘛。
“前几天还见着红梅了,不过她没看见我。”
“她呀?”林衫撇撇嘴,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前一阵她跟一个女生抢男朋友,被人家扇了嘴巴子呢。不是我爱八卦,好像她净干这种事,反正不消停。”
木沙听了,不想继续,问道:“你怎么没去城里上学啊?”这话,不问也知道答案的。
果然,林杉答道:“还不是我妈不放心,不让我去那么远……还是你厉害,小学都敢离家出走,在城里上学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在城里好好的,干嘛要回来呢?即使回来,用得着降一级吗?你成绩那么好,上初三也跟得上的吧。”
一言难尽,更不能言。
“我哪有那么厉害?你呢?成绩怎么样?马上就中考了。”
“不行喽,在班里只能考个中上等,在年级根本排不上。我在学画画,我父母的意思是想叫我高考走特长生这条道。”
真好,都有道可走。自己呢,依旧一片茫然。茫茫自我,何以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