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愚人节给丁亮递出的情书,木沙以试探的口吻去问那个广东人。现在,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名字里有一个康字,木沙叫他阿康,像是跟阿龙的侄子重名,其实不是,同样的两个字叫出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觉。
仔细想想,她似乎从来不曾把“你”换成“阿康”,在那个阳光帅气的男生面前叫过。称呼也是种私人财产,不能擅动。
有那么几个人也愿意跟木沙玩暧昧,可一触及到一点点现实的联系,他们就沉默了,或者就支支吾吾地拿话岔开。
阿康同意她去找他。还是很高胸同意,很欢迎地同意,没有顾虑似的同意。
他他是做服装生意的。虽然木沙对买卖、对服装可以是一窍不通,可她异想开地把服装生意与自己所学的这点可怜的心理学知识联系起来,蓦然觉得她可以在这个领域里大展拳脚。
服装生意,她思量着,围绕这四个字,像做历史政治题一样,为它们添枝加叶:面料、款式、因人而异的身材气质、从众的消费心理……嗬,她显然要变成一个做服装生意的专家了。
可又像做历史政治题一样,未必能切住答案,于是,她又退一步,
至少的至少,她觉得自己的穿衣品味怎么着也得跟着上一个台阶,哪怕只是弄明白肩宽腿长,内衣尺寸呢。
可她还是有些犹豫。
眼前的人看起来着实太瘦太,言行举止又有点太过轻飘熟悉,无法使自己的白日梦安定。
看看手里的钱,很好,更使她无法在现实的生活里保持安定。
她也以试探的口吻给家里打电话。
家里还好吗?爸爸有没有出去呀?想再多扯几句,可那超出了习惯,嘴巴不适应,脑子也不适应。
木母好像急着要去干什么。
她道出了木沙的原意:“钱还够花不?”
闻言,木沙心中一喜,母亲会不会再次将她拉回来呢。
可她没有立即出口:“我下个月就要吃不上饭了。”她也不打算这样,也不是想把措辞变得委婉一些,而是好像根本不打算向母亲开口要钱似的。是的,她似乎只是想确认,木母愿意而且能够再给她生活费而已。
可没想到,木母接着:“你钱要是不够花了,跟你嫂子。我们都不懂。除了你,她是咱家念书最多的人了。”
木沙脑子里嗡一声。心中晴日下的花田瞬间乌云密布。是蜂子,好多的蜂子。花田配蜂子,不是合理?不是自然?不是有益?不!木沙在心里无望地叫着。
“我去给鸡剁菜,你自个儿跟她啊。”木母离开羚话。
“木沙呀,哎,你生活费还有不?没有就跟我,我去银行给你打。爸妈都不懂怎么汇钱。没有就给我言语一声,别不好意思。”
罗玉的语气很亲热,木母的语气也很亲热。可在木沙听来,却又远又冷。同样的又远又冷。她和母亲站在一处,而且是要长久地站在一处,会长得远远超过了她自己。
嗨,她才是她的女儿,我不是了,不是了。木沙想。她又有些哀怨,木母应该知道,在家里时,自己连他们的房间都不好意思进,怎么好意思跟她开口要钱,哪怕是要父母的钱。也或许,家里已经悄然易主,她,成了家长?一家的钱,都成了她的钱?
脑子里想着,嘴巴里还得应着:“知道了。还有呢。我要去上课了,先挂了。”
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变成了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走吧,只要不把祸端引向家里,引向母亲的眉眼里,随便堕落去,有什么相干呢?
上课之余,木沙从数字图书馆里下载了一堆有关服装方面的电子书。
电话响了。王瑾伸头:“木沙,你能不能把来电铃声换一换呀?这音乐太魔性了,吓人一跳。”
“可以啊。”木沙着,拿着手机出了房门。别急,听不惯的,看不过的,马上通通消失。
“你真打算来找我啊?”
“反悔了吗?”
“没樱我是怕你反悔。什么时候来啊?”
“五一吧。嗯,路费得要你出。”
“没关系。多少?把卡号发过来,我打给你。”
“到时候再吧。”
钱没了,就是不得不走的时候。
老师那里,唉,留一个烂摊子。木沙想,这点应对能力对于他们来应该不在话下。
听刘远,学校有个女生为了迎合男朋友节食减肥,结果男朋友还是变了心,另结新欢。女生气闷不过,可劲儿地吃,结果把自己撑死了。
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可糊涂劲儿上来,精神病发作,自己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总怕落到她们的口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走吧,收拾片乌鸦毛不成问题。
要带走什么呢?电脑是必须带走的,衣服也要带着,即便对方真的卖衣服,不能管保自己穿得上。而且作为一只猪,不能狮子大开口。
书也要带上一些。学不上了,有些东西或许到头还有学习的必要,探究的兴趣。哪怕只是作为一种证明的砝码,为自己增添点分量呢。
归拢归拢,木沙发现需要一个拉杆箱,这些宝贝书背不动。
需要的不仅仅是车费了。
阿康给她打了500块。
五一也到了。
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刘远还没收到家里的汇款,只能留在宿舍。
包里塞了衣服,箱里装了书,最后拉开抽屉。四级证书带上,高中毕业证装好,军训合影,木沙犹豫了一下,罢了,平时都认不出来,何况还穿了清一色的绿色军衣。背面的名字,代号而已,人认不出来,不都是些张三李四之类。
刘远看着她麻利地,风卷残云地收拾着行李,怯怯地问“你真要走啊,都不跟老师声?”
“不得,这事必须先斩后奏。”木沙转向她,“别人问起来,你就我去我姐家了。怎么着也得等我上了火车才能真话。”
其实嘱咐多余,老师放假,同学玩耍,谁会关心她这个不合群的异类。
“可我还是有点怕。那个人靠得住吗?要不你还是别走了。虽然我也想像你一样一走了之,可不上学能干什么呢?而且我们的学校也还不错,能考上不容易,就这么放弃了会不会太可惜?”
是啊,花了十三四年的时间走到这里,就这样放弃了是不是太可惜。
也许当初离开和回来都太随性,路上也没经深刻的努力,所以不太珍惜这个结果吧。
也或许,百里之路,剩下的十分顶了五十,木沙不知该如何负重。最主要的是,人以群分,即使最后真的能穿上锦衣,自定的,还是一个不能见光的夜行人。
就如现在,无法回应这份单纯的真诚。
“不必多了,我走了,到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木沙背着包,提着包,拉着箱子出了宿舍。
在通向校门口的路上,一个陌生的女孩从她身后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停住,问她“同学,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木沙尴尬地笑笑。现在,不是被温暖和善意融化的时候。
“我帮你提包吧。你拿这么多东西怪累的,儿又这么热。”
“谢谢啊,真不用。”木沙有些急了,仿佛身后有东西追赶着她。
“我还是帮你拎点儿吧。你是去校门口坐车吧?我顺路。”
嘿,临走,倒遇着这样倔强的善意。
木沙不便再推辞,由着她把包接过去。
“你是回家吗?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啊,换季。”木沙简短地答道。
“你是本地人吗?这么多东西父母不来接?”
“啊。”木沙敷衍着,敷衍着好心。
她不再什么,也不用多什么,校门口只在百米之外。
出了此门,再无回头。
女生帮她把包放到门口外的站台,打声招呼,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车来了。木沙忍不住回望一眼,眼里是白花花的太阳,五月的太阳,不敢多加直视的太阳,正如将要离开的学校,以及它所预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