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沙出去,在书摊上买了本飘。
很薄的一本,密密麻麻的字。似乎正是因为穷才削减了皮肉。皮肉轻了,灵魂却重了,飘不起来了。
黑乎乎的紧凑的字叫木沙想起夏日院子里柴火锅台上的苍蝇。那里人们一心想铲除的油污却是它们的堂。然而蝇拍一挥,也就成了部分苍蝇的死地。
是的,只是部分,虽然一拍挥下,加快了节奏,再抡几回,收获可就没有初时的那一拍实在了。
再为人讨厌也不会被赶尽杀绝。
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只苍蝇,一只长着人形的苍蝇。
不,自己却是连一只苍蝇也不如。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喜欢到可以拿生命冒险。
或是自己有什么被喜欢,被喜欢到有谁愿意拿生命冒险。
苍蝇和油污,都不如。
喜欢书?书里都是才子佳人,不收纳她这样的无用丑怪。
可是,手里捧着,书里的才子佳人却不会因为自己的丑怪而逃走。如果他们是被文字困住了,那么自己是为什么所困住呢?为创造自己的生命本身吗?
字太,看不下去。木沙躺在床上,开始做梦。
自然、文字、做梦,这些东西可以让她喜悦,不必话、不必遁逃,当然,有时,也会在梦里奔走,醒来是出口,很近很近,可惜,醒来也是入口。
阿康的表妹尚未请到,倒是先来个堂弟。
斯斯文文的一个,外表上除了一张脸,倒是比阿康优秀。只是气质上十分柔弱,像个面人一样叫人觉得软塌塌的。
“堂弟来了,正好又是周末,把表妹叫来,大家聚一聚。”
他们三个一起去买菜。阿康的口嘴里很有些菜肴的名头,挑起食材来可以有的放矢,不多不少。
他的表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很可爱。这份可爱不仅表现在脸上身上,更在于对饶态度上。
她一准儿知道她表哥是什么德行,猜得上木沙是什么货色,然而,她是那么自自然然、大大方方,话、行事,都叫人舒适快乐。
吃过饭,男人们出去。她们两个洗碗、刷锅,出来逛街。
她买了一串海带、一串豆腐给木沙。
木沙自然要问问她的工作。
流水线上的装配工。
流水线,在木沙看来这是一个可怕的词。她的动手能力既不能像流水一样顺畅,加上线,她总觉得自己一旦上手,这线不是要打疙瘩,就是要变乱麻。
上学时,因为看不到前途感到迷茫,现在,除了进工厂、餐馆,又似乎不再有别的选择。
没想到,这种明确也不能叫自己踏实。
“工作倒是不难的,只是干一样的事情,有些无聊。我哥你喜欢看书,你可以试着写写文章啊。”
“写文章?”木沙心下一动,她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女孩会这样建议她。
“是啊。你又有电脑,可以在博客上试试啊。要是万一写出点名气,不就可以挣钱了?”
看木沙有些发愣,她又补充道:“你知道博客的吧?”
“知道的。”木沙低声回答。她记起以前在杂志上,确乎看到过某些文章引用自博客,可是……
就像现在听女孩子提到博客一样突兀、稀奇,她觉得那样的一个自己也是突兀而稀奇的。
她没有信心。希望可以保存,可是她不敢叫它承重。就如水中的月亮,无论圆缺都是美的,都是可以叫人遐想的,可绝不能存那打捞的心,因为远望才能拥樱
女孩吃了晚饭回去了。阿康和他的堂弟也有了打算:他和木沙去珠海,堂弟去深圳。
珠海、深圳,她不止一次听过看过,常常觉得它们遥远而无关。
她在涉世之初上看过一篇文章,里面写一个大学毕业生在珠海的经历,虽然曾饿昏在街头,曾在那里失了女友,可离开时不但炼出一颗不屈的心,还带回六位数的存款。
深圳,她在给阿龙打电话的时候,听旁边的一个女孩提过。
地名跟人联系起来,才有了些可以延伸的思绪,又因为这思绪的延伸,觉得多少和自己有了一丝关联。
可是,现在她无法觉出那份想象中的光彩了。
阿康出去做准备。他的堂弟玩电脑,木沙坐在床上,看那本翻了十来页的飘。
忽然觉得有手伸向她的脸,她猛然一惊,抬起头来,是阿康的堂弟。
“干什么?”木沙又惊又气,低声喝道。
男人缩回手,讪讪地道:“没什么。”
顿了顿,他接着道:“木沙,你不要跟我哥去珠海,你去了没有好结果的。你跟我去深圳吧。我们一起进厂,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木沙冷笑,跟他一起没有好结果,跟你在一起就有好结果?可她什么也没。是啊,什么都不想。生活让人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她只是觉得悲哀,现在的生活不仅无耻、荒唐,还充满背叛。
嘿,堂弟挖堂哥的墙角,单凭这一点,就叫木沙瞧不起。她也瞧不起自己,怎么会成为被挖的墙角?
荒唐,可笑。
男人见她不作声,继续着,语气里竟透着同情与哀求:“你听我的吧,跟我去深圳。他连婚都没离,又有两个孩子,你跟着他干嘛?我敢打赌,他早晚会把你给卖了……”
木沙把书撂在一边,站起来,打断他的话:“不管我怎样都跟你没关系。”
完,她走出门来。
不管前路如何,还会更坏吗?有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早就种下了因果,怨不得任何人。虽自以为身处地狱,可是还没有感到那切肤的痛。
随便吧,这条路总不会永远走下去,前面是拐点还是灭亡,都无所谓。
搬家了。他的堂弟送他们,到了珠海再转深圳。
叫木沙惊奇的是,阿康准备了一个编织袋,把锅盆装了进去,外加一个黄色的水桶,里面碗筷、油盐酱醋堆叠得满满当当。
从这份惊奇里,木沙看见自己走向木扁。
又看阿康被这样拖累的同时,又舍得花大几十买吃食,她十分不理解。她想,她大概跟他们都不一样,可这些不一样只能就事论事地感觉,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差异。
珠海,一个多么美的名字,及至深入巷,街道还是一样脏乱,房子还是一样低矮陈旧,木沙发现的唯一的别样注解或许只是屋子里的潮湿以及电视柜上的斑斑霉点。
墙根一个木质的上下铺。阿康和木沙睡在下铺,他的堂弟睡在上铺。
半夜,阿康的手伸过来,木沙有些难堪,本想拒绝。可她想起他的堂弟对她的那些话。三个人,都没有脸皮,没有脸皮便不该有所顾忌。
啪啪的响声混着呼呼的酣声,使这个潮湿的夜晚有了触目的寒意,犹如那臭水沟里漂着翻着白肚的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