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39章 死亡阴影(1 / 1)手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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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在八月的某天过来。他和秀敏吵架,想单独在一边上班。

尽管心里不乐意,木沙还是把隔壁收拾出来给他住。想过几天他找到工作,就会找房子搬出去。

他来时还算正常,跟木沙说了几句话,就去房间里躺着休息。

晚上,木沙买了点菜,兄弟两个坐在一起,聊孩子、谈工作。过后,木沙带着孩子躲出去散步,好叫他洗澡。

在江西时,他在家具厂里干打磨,现在也想找一份这样的工作。

“这边家具厂可不多。我在网上给你搜搜,把地址写下来。你自己出去转转吧。我厂里走不开。”吴前说。

接下来两天,他出去找工作,吴前不在家,他也不在家里吃午饭,回来后就躲进隔壁躺着。木沙叫他过去吹空调,他也不肯。

本来也挺不自在,木沙没再坚持。

晚上吴前回来,他报告说已经找到工作了。打磨,算上加班,一个月四千来块。

干了两天半,木沙去隔壁拿东西,发现他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屋里充斥着啤酒味儿,木沙心生不满,东西也不拿了,退了出去。

晚上,叫他吃晚饭,他没有起来。

次日早上,吴前上班前交待木沙:“等会儿叫他起来喝点粥。”

“你叫得动你叫,反正我是叫不动。”

“你叫他一声,吃不吃随他。”

送走吴前,洗好衣服,看看时间,过了八点。

孩子还在睡觉,木沙走过去,隔壁停放车子,吴前把车子骑走后,门也没关。

屋里的烟酒味儿更浓了。木沙也没进去,站在门口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起来吃饭了。”

床上的人像个死人一样,不动也不说话。

爱吃不吃,木沙心说。走回去把粥盛出来,开始洗碗。

洗到一半,把碗一摔,又走到隔壁,挥散不去的烟酒气仿佛浇油,将她引爆。

木扁混帐,听说被人用酒瓶砸了头,差点死在酒吧,但他似乎不是酒鬼。

记忆中,木母也会喝酒,不过,木沙也只见过两次,过年时外人劝酒,她也能喝一小杯白酒。

辛父更是爱喝,是那种不就菜干喝的那种喝。对此,木母有些不满。常常说他:“喝酒不是不可以。你吃点菜,一次少喝点。一次儿灌大半瓶,对身体不好。”

辛父可不听这套,偷偷买来,藏在后房里,趁人不注意就进去猛掫几口。木母发现了,就给他换地方藏好。辛父找不到只好作罢,若馋极了,转而又向木母说好话。

可木沙记忆中,他也没醉过几次,喝醉了就往炕上一躺,沉沉的睡一觉,从不耽误做事。

对酒的厌恶大概正是从小木沙满月那天开始的,三叔的眼泪,吴前的呕吐,客人的车祸,无一不是因酒而起。这之后,每每聚餐,男人们都喝起来没完,把女人们置于百无聊赖的境地。

吴兴的嗜酒也早现端倪,不过那时多半是因为工作劳累。他们放弃养猪后,有一段时间,酒和病成了他的常态。

现在,木沙站在床边,看着吴兴。他面朝内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几乎所有男性本家中年发福的遗传下,他成了例外,瘦得皮包骨。

裸露在外的脸和胳膊都呈现出可怕的猪肝色。木沙站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死了一样。

他要是死了怎么办呢?他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呢?秀敏一个人撑着,还是带着他们改嫁?抑或秀敏独自离去,留下两个孩子,那要怎么办呢?他们来养吗?

木沙继而想到,他要是死在这间屋里,会给房东和他们带来多大的麻烦。事真如此,又该如何呢?赔钱吗?或在这里住一辈子?而他,又该如何处理?老家什么都没有,在哪里停尸,在哪里安葬,费用又从何而来?

木沙越想越怕,越想越气,忍不住吼道:“你给我起来。要吃饭要上班可以,别在这里给我挺尸。”

吴兴紧闭双眼,一丝儿反应也没有。

“你他妈的死了没有?没死就给我起来。你们要死要活地瞎折腾随便你们,难道还想叫我们给你陪葬吗?”

木沙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也是卧病在床。那时候,母亲是怎样对待他的?是恶毒地诅咒,还是悉心地照料?

照料他,对他温柔以待,应该吧。可能吗?做不到。你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人,放眼周围,谁又受着谁真心地爱护呢?

木沙知道,吴前和吴兴都对母亲的匆匆改嫁耿耿于怀。可那又怎样呢?天下母亲改嫁的又不止他们。孟哥的母亲不也改嫁了吗?自己的母亲不也改嫁了吗?

是的,没有影响是睁着眼说瞎话,可这不应该是作死的理由,不是要把一切人拖入黑暗的借口。

何况大家都有孩子了。

要让孩子看到这样的情况,她们会想些什么呢?

木沙不怕穷,但她确确实实开始害怕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害怕无知无觉中被他们同化,落入一种摆脱不了的阴郁之中。

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不,这个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因为结个婚,被户口绑在一起就要共命运吗?不,我才不要。这是共不起的命运。

“你给我起来。你要想死可以,只别脏了这个屋子。”

她虽然害怕,倒也希望吴兴跳起来,和她对骂一场,或者撕打一顿。然而,他只是毫无声息地躺着,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木沙骂人,却没有无休无止的口才。如果说吴兴是一副死人相,那么自己,估计是一副恶魔相吧。

“死吧,死吧,早死早超生。”木沙最后吼了一句,退出房间,砰地一声拉锁门。眼不见为净,由他去吧。

吴兴是在晚上吴前回来叫他吃饭时发现不见了的。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木沙冷冷答道,还算他识相。可是一想到吴兴可能有的处境,木沙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骂了他一顿。他可能生气才走的吧。”

“你这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说发作就发作?不过走了也好,我看着也烦。烂泥扶不上墙,随他去吧。”

话是这样说,随着夜幕降临,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些忐忑。

估计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穷人的按部就班。

木沙正蹲在门口洗衣服,吴前打来电话。

“你来红山路口一下。”

木沙的心立刻腾腾地跳了起来。

吴前不是去上班了吗?怎么在红山路口?发生了什么?

莫非是吴兴跳湖了?

木沙刚来浙江的五一,也是吴前因高血压丢了工作的五一,他带着她和兰兰去山上玩,那座山就是红山。

红山的一面已经开建出来,变成墓地。山下,有两家小菜馆,旁边有一片湖水,上面搭建起竹楼,成了那些有钱人避暑钓鱼的所在。

木沙在一个雨天独自去过那里。她想跳湖,瞻前顾后,说到底,终究没有去死的勇气。

难道吴兴倒有自杀的勇气?

木沙眼前浮现出一具泡肿的尸体,心跳得更快了,脚步也更急了。

她想起听来的话。幺叔家的小儿子午休时从学校里跑出来玩,进了一个砖厂,掉在一个池子里溺死了。

据说,就是吴兴把孩子的尸体抱了回去。

木沙开始同情起吴兴来,遭遇不同,感情不同,谁又能攀住制高点谴责别人的自暴自弃?

说起来,吴兴的惶恐和无助她不也有吗?与时代脱节,对工作失去信心,同时又在人群中感觉孤苦无依。若说他酗酒,自己不也嗜睡吗?表现不同,性质一样,都是对现实的逃避。

可千万不能死啊,若真死了,自己不就成了间接的杀人犯了?

木沙足足走了半小时才看见红山的路牌。

“这里。”

她正要走向路口,却听吴前招呼她。扭头一看,发现他在马路对面。

木沙避过车子,走到跟前,看到躺在路上的吴兴。

幸好没死。

他娘的,这么没骨头,躲这么近给谁看呢?

唉,谁都一样,抱着点可怜的希望。

吴兴头枕着手提袋,盖着一件破棉袄,躺在十字路口的绿化带旁边。脸上、身上、手脚沾满了灰尘,十足的流浪汉派头。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面前车来车往,叫人好生尴尬。

“我叫了救护车。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回去取点钱。”

吴前吩咐木沙。听说又要花钱,木沙担心孩子的学费,有些不高兴。可此情此景,由不得她抗拒。

吴前骑着车子走了。

木沙看着吴兴,又恨又气又怕又疼。

终于,对生命的感受盖过了一切。看着他满身满脸的灰尘,被汗水冲出了肮脏的泥道,木沙从兜里掏出纸巾,顾不得嫌隙,替他擦拭起来。

猪肝样的气色被阳光笼罩,有了一种回血的喜悦。可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厉害,木沙的心也跳得厉害。

她是在亲生父亲快死时挣脱了他的怀抱,是在大姨被化成灰时也不曾掉一滴眼泪。现在,她替他擦着尘土,上面有涔涔的汗迹,有青筋的跳动。

而且此时此刻,只有她独自面对。

她真害怕他会真的死去。想说点道歉的软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只有生命对生命。

吴前来了。

“你起来吧,好吗?”吴前伸手去拉他,“有病咱们去看。这就上医院。你快起来。”

有一个男人骑车路过,也下来。

“你们是贵州的吧?哥们,这是干啥呢?赶紧起来,别给我们老乡丢脸。”

任人说,任人拽,吴兴就是不起来。

路人走了,吴前还在哀求着:“那你到底想哪样嘛?我有哪点对不住你吗?你快起来,有话咱回家去说,你躺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

救护车响着鸣笛来了。

从车上跳下两个男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一眼。

“是你们叫的救护车?”

“啊,是我叫的。”吴前应道。

“是他要上医院吗?”其中年纪较大的指着吴兴问道。

“是的。”

“他还有意识吗?”

“啊,有。”

“什么病?”

“这个我也不清楚。”吴前讷讷。

“不清楚就叫救护车?哎,你能说话吗?你要不要上医院?”医生转而问吴兴。

“我不去。”吴兴终于说话了。

医生又问了两次,对吴前和木沙说:“按照医院规定,病人有意识,又不肯去医院,我们也不能强行把他带走。我看他也只是喝醉了,没什么毛病。我们还忙,就先走了。你把他带回家,要总躺在路边,得叫警察了。”

临走前,医生叫木沙在出医证明上签字。

木沙写了自己的名字。停了停,问医生:“他真的没事吗?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好快。”

“没事,喝醉酒的人都这样。这里还要填一下。”

接下来要填的是和患者的关系。木沙愣了愣,她和吴兴是什么关系,我老公的弟弟?对了,木沙在贫瘠的关系网中搜索到恰当的词眼:叔嫂。

“这就行了。你们把他带回去吧。天这么热,再这么晒下去,非中暑不可。”医生收好证明,上车前这样说道。

而木沙还在想那叔嫂二字,里面似乎隔着什么,叫她觉得些许安全。

不知是警察二字,还是中暑一说,吴兴终于肯起来了。吴前把他的东西收到车上,让他上座,对木沙说:“你自己走回去好了。”

木沙呆愣愣地看着他们兄弟两个离去。吴前似乎说了什么,木沙没听清,却听清了哽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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