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小径旁的绿意渐浓,绵绵雨丝将叶片间的灰尘冲刷的干干净净,阿蘅刚从马车下来,身上还披着一件斗篷。京都城内外都在落着雨,细密雨丝交织起来的雨幕,让人恍惚间生出置身江南水乡的错觉来。
京都的雨向来是很有气势,鲜少会像这般柔腻。
青叶举起手中的油纸伞,小心的替阿蘅遮去漫天的雨丝,温府的大门早就已经打开,常嬷嬷正守在门口等着她们。
她们身后还跟着温府别院的一众护卫,都是温三老爷精挑细选出来,特地护送阿蘅的。如今的阿蘅已经十五岁,别的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家中长辈大多已经给她们准备相看的事情,唯独温三夫人仍然觉得阿蘅年幼,只将相看的事情推到一边,满心都是劝说阿蘅早日从白马书院退出来。
白马书院是京都之中唯一一个会教导女子的书院,然而因着女子鲜少入朝为官的缘故,不知不觉间就在书院形成了个惯例。
在书院就读的女子,倘若年满了十六岁,不论是否已经定亲,都会在完成那年的学业之后,自己从书院退出去的。
阿蘅也知道这项惯例。
索性兄长的死劫就在她十六岁的那年,等她帮兄长避开死劫之后,自然而然就可以从书院离开。
也省得温三夫人总是惦记着这件事。
阿蘅从前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想要快些长大,也好早早的将想做的事情都一一做好。
自那日在小竹楼中突然明悟之后,她才发现时间原来也可以过得如此之快,三年的时间竟然转瞬即逝,她都来不及好好感受一番,就已经十五岁了。
才回到院子里,青蕊上前解下阿蘅身上的斗篷,转身又让小丫环送上了一杯热茶,递给了阿蘅:“姑娘,您喝口茶,暖暖身子。”她跟阿蘅说着事情,“倒春寒还没过去,今年的春雨又一直下个不停,夫人也说姑娘应该继续在家好好休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邀约,是可以直接拒绝的。”
“夏家二小姐虽与姑娘有些交情,可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从边关回京,姑娘本也不必特地去接她的,便是想要叙旧,也可以再寻个晴天阳暖的好日子,何必冒着雨跑来跑去”
像青蕊这样服侍阿蘅多年的人,才会一直对阿蘅雨天出门的事情小有争议。
她们怕是忘不了从前阿蘅因为一场雨而缠绵病榻,数月都不见好转的事。
阿蘅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好像没有注意到她在说话。
青蕊原以为阿蘅会说些什么,却没有听到她回话。她是阿蘅身边的一等侍女,似阿蘅何时出门这种事情本不是她能够随意评价的,也就是阿蘅这几年对她们的态度过于温和了些,给了她们说话的底气。
常嬷嬷轻飘飘的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只一眼就让青蕊忍不住的冒起了冷汗。
她才想起常嬷嬷是最注重身份尊卑这些的,让常嬷嬷听见她的这一番话,待会儿从姑娘面前离开,她肯定是要挨训的。
青蕊又忙道:“姑娘一大早就出了门,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这会儿都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也不知道姑娘可在外面用过膳食了,需不需要让厨房送饭菜过来。”
阿蘅抿唇,笑了一下:“我和雯雯也算得上是朋友,她既写信来说了归期,我肯定是要去迎一迎她的更何况她此次回京是为了在京中祖宅出嫁,我听说她的未来夫家是在边关,从京都送嫁到边关,一路上也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偏她们的婚期还定在了今年秋日,时间紧凑的很,她回京后要忙的事情多得很,恐怕是没有机会与我叙旧的。”
夏怡雯因为当年诗会上的事情,不得不远走边关,原本她是可以在京都流言消散之后,再回到京都的。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善忘的,也没有多少人会刻意与她一个弱女子计较。
然而她在边关待了几年后,不知怎的就改变了心意,京都的姐妹是再不想联系,也就和阿蘅还留有书信往来。倘若不是因为她要从祖宅出嫁,恐怕是连京都都不会再回的。
阿蘅对此也没什么能说的。
不过她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段夫人,她看上去的模样不大好虽说段夫人与她是干亲,但实际上这几年来也成了有名无实的存在,反而还没有小时候那般亲近。阿蘅从前还是很喜欢身上带着佛香的段夫人,可知道她对温如故不管不顾之后,先前的孺慕之情就渐渐淡去了。
她低头喝了口茶,心绪浮动间,忍不住生出几分狐疑。
三年的时间里,发生了不少事情,阿蘅对自己的眼睛也多了几分了解。
并不是所有的人在阿蘅的眼中都会呈现出死相,她能看到的,都是死在温如故之前的那些人,比如说她的爹娘与兄长。可若是换成温柠等人,她初看时,并不会发现异常,等到再想起的时候,脑海中就一片模糊,根本记不起人脸来。
按理说,温如故身死之时,段夫人应当还在她的小佛堂里念着经文。
然而阿蘅今日在路上却看到了段夫人的死相,脖颈之间有青紫色的痕迹,张口说话时,舌头突出,看上去是自缢身亡的模样,这就与温如故记忆中的走向大不一样。
出错的人是谁?
是温如故并不了解具体真相,还是阿蘅改变了命运的轨迹,以至于让本不应该死去的段夫人,提前死去?
阿蘅偏头看向还守在旁边的青蕊,想了一会儿,说:“过几日便是段夫人的生辰,听说她今年与往年不同,会办上一场生辰宴,青蕊你去我私库看看,可有什么能送给段夫人的”倘若是没有的话,那就还得再特地准备上一份礼物的。
毕竟段夫人都已经亲自同她说过生辰宴的事情,她总不能当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青蕊应下后,带着小丫鬟往库房走去,库房的钥匙是由她来保管的,平日里来来往往的珍宝也都是她来登记造册的,只是册子不在手上,她一时也想不出能送些什么东西。
段家在京都也是小有名气,尤其是近年来,段老爷在朝中任职时一直简在帝心,得了不少次的嘉奖。
俗话说,夫荣妻贵。
段老爷在外的名声上去了,他的妻子段夫人在一众夫人面前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体面。她的生辰宴,但凡是亲自发了帖子的,就没有不到场的。
似阿蘅这般,不仅派人送上了帖子,还亲自说了一遍的,她要是借口不去,那才是大问题呢!
往段府去的那一日,因着赶车的马有几匹生了病,故而出门用的马车只五辆。温老太爷他们男人那边就占去了三辆,分到女眷这边的,也就只剩下了两辆。偏偏段夫人生辰这一日,天空还下起了毛毛细雨,她们就算想要乘坐轿子过去,天公也不作美,便也只能在两辆马车中凑合一下。
幸好马车的车厢还是很大的,四个半大的姑娘家凑在一辆车里,也还过得去。
下人们也有她们的马车,不过赶车的马就比较一般,至少模样上看着不那么好看。
马车朝着段府赶去,路上也同其他马车擦肩而过了。
段府门口已经有下人撑着伞等在那里,迎客的侍女将温家的女眷带到了靠右边的小院里,右边的小院是与段家人比较亲密的才会在此暂做歇息的。
可阿蘅是不一样的。
早在没有和段夫人结成干亲的时候,她在段府之中就有自己的院子,院中的一应布置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的。按理说,迎客的侍女是应该将她带到她的小院里,就如同从前一般,即便是不将阿蘅带到之前的院子里,也应该提前问过阿蘅才对。
可事实上,谁也没来问她。
虽然这三年里,阿蘅到段府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来了段府也只是到段夫人的院子里请个安,往往连段夫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就直接被端茶送客了。但不管怎么说,她与段夫人已经结成干亲,也能算是段府上的姑娘了。
阿蘅看着迎客的侍女将她们安排在了小院中,又凑到席柔的面前,似是打算带她到另外的地方去。
她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倘若做出今天这种事的是温府中的人,她是说什么也要跟上去的。
然而对象换做了段夫人,她就没了那个争宠的心思。
温三夫人看了眼跟着侍女离开的席柔,想了片刻,对阿蘅说:“待会儿生辰宴上人多嘴杂,你也不好一直赖在你干娘的面前,不如就趁着现在这个空档,先去同你干娘说说话。”
阿蘅也觉得生辰宴上的人太多,会让她有些不适应。
而且她也想再仔细瞧一下段夫人的模样,说不定仔细看一看,就能再想起些什么也说不定。
青蕊找了个段府的小丫鬟在前面领路,跟着阿蘅一起去找段夫人去了。
姑娘身边随时都得有人侍候着,更何况现在还在下雨,她当然得替姑娘撑伞。
京都寸土寸金,段家的宅子是段老爷后来才入手的,也算不上特别大,至少同温府比起来,就小了很多。小丫鬟带着她们没走两步路,就赶上了先走一步的席柔,只不过席柔走向了左边的那条道,小丫鬟带着阿蘅她们却是走向了右边。
青蕊度量着阿蘅的脸色,觉得阿蘅应该也很好奇席柔的去向,便同小丫鬟打探道:“我们这是往段夫人的院子去吧?只是我依稀记得从前走的都是左边那条路,今儿个却走到了右边?”从前走的左边还是右边,都是她随口说罢了。
领路的小丫鬟才七八岁大看上去一团孩子气。她听着青蕊的问话,有些不服气的回道:“那肯定是你自己记错啦!”
“我开始当差的时候,嬷嬷就已经和我们说清楚了府里的每条路,刚才左边的那条是往少爷院子里去的,右边我们走的这条路才是往夫人院子里去的。”
青蕊笑了笑,也不在意小丫鬟的语气,立刻道:“我许久没来过段府,那应当确实是我记错了。”
小丫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抬头一看,段夫人的院子已经到了,她便什么也没有说。
阿蘅这时候却有些怔然,她看向眼前偏僻的小院,问起小丫鬟:“我上次来段府的时候,夫人不还住在主院中,怎么这会儿就换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说来也巧,段夫人现在住的这个院子正好是温如故在段府之中的住所。
小丫鬟害怕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手上的油纸伞也因为惊慌失措而掉到了地上,她也不敢去捡起来,就傻乎乎的站在雨里面。
“夫夫人她她还是住在主院里的,只,只不过这会儿到这边院子里有事而已”
她说出来的理由破绽百出,让人一听就知道是胡乱编造出来的。
阿蘅盯着她看了许久,不忍心再为难一个小孩子,就说:“把伞捡起来吧!”
“让你领路,你已经将我们带到了地方,就可以下去了。”
青叶看着还在撑伞的青蕊,自己上前去替小丫鬟捡起了油纸伞,又对她说:“你回去后也别急着做事,先换一套干净衣服,也省的到时候生病了”
身后的丫环在说些什么,阿蘅并没有太注意,她看着前面反锁上了的院门,停顿了片刻后,让身旁的侍女前去敲门。
咚咚咚的几声之后,门内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居住。
阿蘅回头照着刚才带路的小丫鬟,正准备再问问她,谁知一回头竟没了人,不由得问道:“刚才的那个小丫鬟走了?”
青叶点点头:“姑娘让人敲门的时候,她就一溜烟的跑远了,连油纸伞都给落下了。”说话间,她摇了摇手中的油纸伞,想着那个冒着雨跑走的小丫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谁家的小丫鬟做事会这么冒失,就不担心会被罚月钱么!
阿蘅抿了下唇,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可仔细想想却又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便暂且将心中的莫名感觉放下,又让人上前去喊门。
约莫是门外的动静有些大,终于惊扰到了门内的人,阿蘅她们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院门打开一条缝隙。
有人正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着,黑黝黝的眼珠突然出现在门缝之中,让站在门前喊话的丫环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摔倒。
“你们又想过来做什么?”里面那人的声音就跟个破铜锣似的,很是难听,“我们夫人没死,轮不到你们这群小贱蹄子在这里耀武扬威!”
她好像是把阿蘅她们当成了其他的人。
而且那群人还和段夫人有仇似的。
青叶不服气的走上前去:“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你知不知道我们姑娘是谁?我们姑娘可是段夫人的义女,像你这样的家伙,也敢对主子无礼!”
青蕊原本是想要拦下青叶,但门内的那人说话确实难听,她便一心一意的为阿蘅撑着伞,也不管前面就要和人对骂起来的青叶。
夫人的义女?
门内的人疑惑的重复着青叶的话,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她从门缝里看见了被众人拥在中间的阿蘅,顿时瞪大了双眼。
就在青叶以为她为会直接打开院门时,对方嘭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而且仓促间她还听到门栓被插上的声音,给人一种很不友好的感觉。
青叶不由得回头去看阿蘅,她以为阿蘅会生气的:“段府的下人着实不怎么样,姑娘可不要被她们给气到了”
阿蘅往前走了两步,神色颇为凝重。
方才那道破铜锣似的嗓音非常具有辨识度,阿蘅的记忆中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声音,但温如故听过。
那是她嫁进段府的第一个新年。
因为婚前已经与段瑜之说好会为父母守孝三年,所以温如故在新年里也没有走出自己的院子,尽管屋外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红通通的一片,但在温如故的院子中依旧满是素色,她平日吃饭时也都是一些素菜。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温如故给院子里的丫环都放了假,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一边看一边抹着眼泪,想念着已经再也见不到的父母兄长。
破锣嗓子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她声音不好听,长相也不尽如人意,让人一言难尽。
破锣嗓子说她是段夫人派来的,让温如故回到温家去,不要再留在段府中,她还拿出了段夫人一直戴在手腕上的小叶紫檀佛珠,说是段夫人让她送给温如故的。
只不过她才将小叶紫檀佛珠塞到温如故的怀里,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破锣嗓子吓得立刻翻墙跑掉了,连句话都没有留下。
来的人是段瑜之。
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温如故竟没有将破锣嗓子到访的事情说给其他人听,就连那枚小叶紫檀佛珠,她也是小心翼翼的收好了,没有让其他人发现。只不过她后来再让人去找破锣嗓子,却听说段府之中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
明明特征那般鲜明的一个人,府中却无一人对她有印象,仿佛那个人只是她臆想出来的。
在阿蘅回忆期间,破锣嗓子已经冲到了房间里。
“兰音怎的这么匆忙,是宴会那边已经开始了吗?”段夫人放下手中的经书,回头看向了破锣嗓子,视线停在了破锣嗓子的衣服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外面还下着雨,你怎么又不打伞就出门,衣服都湿了”
想当初,破锣嗓子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时,就曾因为一道好嗓音得了个兰音的赐名,只可惜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她的容貌和嗓音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兰音随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我皮糙肉厚的,这点小雨并不妨事。”又对段夫人说,“夫人,刚才有人来敲门,我本来还以为又是老爷的那些侍妾,忍不住就说了一句,谁知来人竟说是您的义女,你看要不要让她们进来啊?”
段夫人脸上还算平和的神色忽然一顿:“阿蘅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除了段府中人以外,外人又怎么会知道她这个当家夫人竟然连主院也不能住了呢!阿蘅虽然是她的义女,名义上也是段家的姑娘,可实际上到底也还是外人的。
“左右宴席过一会儿就开始了,你让她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情等到了宴席上再说吧!”段夫人随口吩咐着兰音,却在兰音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又喊住了她,“算了,她既然能找到这里来,你就放她进来。”
她低头看着眼前的经书,总该做一点善事,也省的死后还要到十八层地狱中闲逛。
阿蘅在外面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久,兰音关上院门后,很快又回转了过来,这一次她的态度相对就要好很多。
然而她的嗓音摆在那里,就算是再平常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也会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只想让她不要再说话。
阿蘅同段夫人见面后,先是说了一些谁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的问好的话,又闲聊了一会,才问起了兰音。
“她也是干娘身边的侍女吗?我从前好像一直没有见过她”
像兰音那般具有特色的人,倘若阿蘅曾经见过,就一定不会不记得的。
段夫人拨动着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停顿了一下,说:“兰音是为了救我,才弄坏了嗓子,虽说我并不在乎声音好听与否,但在一般人面前总还要注意几分的。她虽然深得我心,但也很少出现在人前。”
这人果然是段夫人的心腹么!
阿蘅回想着兰音在温如故面前说的话,倘若那些话真的是段夫人想要亲口对她说的,可她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呢?
明明温如故每天都会去给她请安,可她却一直守在小佛堂中,谁也不愿意见。
阿蘅忽然想起温如故曾同段瑜之抱怨过段夫人不愿见她的事情,那时的段瑜之是如何回答的?
他好像是说。
“她连我都不见,自然也不会见你,这种小事,没有必要不高兴的啊!”
他后来好像还安慰着温如故,可阿蘅却只记得他说的前半句话。
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真的会忍心屡次将孩子拒之门外吗?
怎么看,都很有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