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不愉快之后，徐山和白言之间变得尴尬了很多，也连带着把这个四口之家也变得微妙起来。

徐山和白言总是不同时在饭桌上吃饭，每每遇到了，总会有一个找借口避开，作业没写完啦，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打，在学校吃多了不饿······开始时徐小刚并没有在意，比宁他心大到上厕所都能拉出去，知情人王姨也许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也默默忍耐，装作不知道。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概一周，到周末的时候，是姑姑的生日，全家人要一起去姑姑家吃饭。

紫色纱巾，招摇过市的中年妇女形象历历在目，这是在徐小刚二婚后，第一次聚会，少不了询问他们的家庭状况，徐山想想都头大。

她在自己的房间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这个聚会去不得，于是推门而出，对着徐小刚说，“我周末要去图书馆。”话说完，才看见坐在一边的王姨和白言。徐小刚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又看了看白言，“行啊，你们俩，平时没看你们这么热爱读书，家里有事了你俩都要往图书馆钻。”

徐山冷汗直流，心里咒骂白言是个扫把星，怎么连借口都跟自己的一模一样。

“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出发，一个都不能少，想看书的，拿着去。”徐小刚几乎严肃的说，王姨在一边连连点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徐小刚的崇拜。

“不是晚上吃饭吗？为什么去那么早？”徐山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满，白言也在一边点头，这是他们一周以来第一次肢体交流。

“去给你姑买礼物啊，你姑对咱家这么好，你这个孩子一点也不知道感恩。”徐小刚夸夸其谈，几句话就把徐山说成了一个白眼狼。

她马上闭嘴回屋，接受组织安排。看来明天怎么都不会是好过的一天了，她只能养精蓄锐让自己打起精神。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整装待发。徐山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撞见了正在穿鞋的白言。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牛仔外套，里面还是熟悉的白衬衣，徐山看了撒腿就想往屋跑，被徐小刚一把抓住，“都等你半天了，还要干嘛去？”

徐山支支吾吾说要去换身衣服，这引起了白言的注意，她身上穿着淡蓝色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白色的T恤。

“穿的挺好的，不用换了，快走吧，你王姨都下楼。”

徐山就这样尴尬的被徐小刚拎出了门，路过白言是，她不好意思抬头，撞衫这个事太可怕了，尤其还是和白言，姑姑他们一定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徐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被命运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们四人分成了三波走，徐小刚和王姨挽着手走在前面，徐山走在中间，白言走在最后面。

从家里到公交站大概需要步行10分钟，坐上2路汽车大约30分钟就会到达商业中心，徐山很少去逛街，一没钱二还是没钱，极少数的逛街都是大姐带着她去的。

10分钟后，四个人站在公交车点，遥望着公交车的方向。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些大爷大妈小媳妇，大家零散的站着，没有任何队形。

几分钟后公交车慢慢悠悠的开了过来，白绿色的车子体写了个大大的数字“2”，还没等徐山看清那个“2”，刚刚还零散的人群突然一窝蜂的冲到了徐山的前面，队伍成团状把公交车车门围堵的水泄不通，徐山的身高劣势被四面八方挤的喘不过气，她艰难的抬头，看见人群中露出的牛仔衣，白言用他的身高优势利于不败的阵地。

公交车门刷的一声打开了，人群蜂拥而上，好像那是通往什么极乐世界的入口，徐山并不想抢先，但后面的人拼命挤着她，她的脚被无数的脚踏过，面前的公交车门明明不到一米远，却好像怎么也触及不到。

一只纤细的伸到她面前，她抬头看见白言正微笑的看着她，她本想拒绝，但人群不允许她逞强，她牵到了白言的手，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她的手心都是汗，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人群的火爆。顺着白言的力气，她终于蹬上了车门，艰难的走上了公交车。

她马上把手缩了回来，连谢谢都没能说出口，在眼神飘忽的时，扫到了徐小刚和王姨，他们俩竟然找到了座位，悠然自得的聊着天。徐山摇摇头，她确信自己一定不是徐小刚亲生的，又转头看了看白言，他也没好哪里去。

徐山站在公交车前面的位置，任由人群挤着她，她的思绪乱飘，虽然刚刚白言英雄救美了，但她对他的芥蒂还是不能消退，她甚至分不清白言什么时候是真实的。

商场里热闹无比，玲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徐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看来爱逛街还是女孩子的天性。

徐小刚却没什么兴致的模样，他们走了几家，来到了一家皮包店。徐山一眼就相中了一个小小的皮质本子，她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你大姑不得意那东西。”徐小刚拉走了徐山，让她给一件紫色的皮包出意见，徐山觉得那个包就像一盆盛开的紫罗兰，她能想象到姑姑背着包带着紫色围巾站在花丛中的燕子，“姑姑一定会喜欢的，”

结账的时候，徐山把她看好的本子也拿了过来，“一共488”店员的话让大家备感不适，那个年代，对于工薪阶层来说，488算是不小的一笔数目。

“打个折吧。”王姨把徐小刚拉到身后，抢着砍价。

“9折。”店员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说道。

“5折”王姨笑眯眯的说，在计算器上按了个“244”。

店员非常不乐意的看着她，“我们店是真皮的，200多块钱你们还是去买人造革吧，出门左转。”

她的话让徐小刚暴跳如雷，“怎么说话呢，我们说买不起了吗，是你的包不值这个钱······”

王姨又把徐小刚拉到了身后，“300，行我们就拿了。”

店员犹豫了一下，把徐山喜欢的那个本子拿走了，“不算本子行，这本子还98呢。”

“什么破本子98？”徐小刚嗷一嗓子，“5毛钱的田字格也一样用，别沾上知识分子的坏毛病。”徐小刚说着把本子仍在了一边，“结账。”

徐山看了一眼那个被丢在一边的本子，她的那些跃然纸上的幻想全部破灭了，她摸摸自己的兜，只剩下10几块钱，她摇摇头走出了皮包店，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白言正靠在门外的玻璃上，他对逛街不感兴趣，见到徐山一脸不满的走出来，他默默的跟在后面。

这一路到姑姑家徐山都没说一个字，她在心里闹着别扭，自从妈妈离开后，她几乎被打入了地狱，她从不是个喜欢买新衣服的女孩，她只是想买一个本子而已，难道这样的要求也过分吗。

“别那么任性。”徐小刚戳破了闹别扭的徐山，“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一个道理。”

徐山一个字也不想听。

“好的东西太多了，都能是你的吗？”

这句话几乎是徐小刚的人生信条，他的不积极争取才导致了他一无所有，得过且过的性格让他的生活穷困潦倒。单位评职称，他不争取，就是别人的，单位调岗招聘司机，能赚翻倍的钱，他不争取又是别人的。他的这种处世态度，让家里人也跟着遭殃，他现在竟然大言不惭的教育起徐山，他难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徐山才不得不放弃喜欢的一切吗？

徐山在心里把徐小刚反驳了无数遍，但她一个字也没说。

到了姑姑家，开门的是大姐热情洋溢的脸，大姐不是姑姑的女儿，是大爷的女儿，也是孩子头。姑姑的女儿是徐山的表姐，正在外地读大学，徐山还有个哥，在军校当兵。

显然他们都没回来。

大姐见到徐山上来就亲了一口，她的热情让徐山的心里好过了很多，这家的主人大姑大姑夫也到门口迎接，大姑烫了一脑袋小卷，在阳光下紫光闪闪。

大姑见到徐山和白言，噗嗤一声笑了，“这俩小崽子穿成双胞胎了。”白言没有说话，徐山感觉脸上发热，要不是大姐出来解围，把她和白言拉进了屋，他们还会傻站着，像徐小刚一样没话找话的寒暄。

房间里，徐山见到一个陌生人，确切的说是一个陌生的帅哥，个子不算高，平头，有着好看的眼睛。大姐搂着他的脖子介绍道：“这是我的男友涛，表现好会是你未来的姐夫。”大姐脸上得意洋洋，一副大男人介绍小媳妇的姿态，这也非常符合她的性格。大姐从小漂亮到大，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但都只在聊天中匆匆而过，从未当众介绍过，看来，大姐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

涛挠了挠头，对着徐山伸出了手，“你是山山吧，你姐的宝贝妹妹，”他要把眼睛转到了白言那，“这位一定是你男友吧，真般配，我也想跟你姐买情侣装······”大姐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说什么呢，他们不是一对，是姐弟。”

涛不好意思的挠着头，头皮都要挠红了。徐山翻了个白眼，她哈哈大笑胡乱的说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话，拼命掩饰着尴尬。

但这对白言似乎没什么用，他几乎一个字没说，徐山不知道是不是跟他的轻微自闭症有关。

晚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个圆桌上，不大的地方，人跟人挨的很近，徐山一家四口理所应当的坐在一起，有一种被大家观赏的意思，不用说，话题全部围绕他们。从徐小刚新婚幸福问题，问到了家庭和谐问题，徐山如坐针毡，只想快点结束。徐小刚却很高兴，他一杯接一杯的喝，很快就满脸通红，笑起来发出呱噪的声音。王姨在一边陪着笑，一副标准的小媳妇姿态。

饭桌的气氛越来越好，话题也终于从她们家转到了大姐的婚嫁问题，如果不是大姑接下来说的话，徐山会安静到饭局结束的。

“徐山，大姑敬你一杯。”大姑突然端起酒杯，王姨见状忙给徐山的酒杯里倒了点雪碧。

大姑红着脸摇摇头，“换酒，孩子大了，喝点不怕的。”

徐山不情愿举着雪碧，她不是不会喝酒，只是十分不喜欢跟长辈喝酒。王姨见状替徐山说孩子不喜欢就别喝了。

“你这孩子啊倔的很，但就是命好。”大姑把杯子碰了下徐山的雪碧，全然不顾她脸上凝固的笑容，“能遇到这么一个好妈，算你的福气。”

徐山的杯子举在半空吵闹的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大家都在期待徐山的回答。她知道此刻她该感谢姑姑的做媒赐给她这么好的一个后妈然后感谢她的后妈对她照顾有加

她把饮料一口气干了，随手拿起徐小刚手里的啤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王姨马上来劝阻，她摆摆手说自己会喝酒，徐小刚在一旁高兴的敲了敲杯子，说徐山6岁就会喝酒了，她一个人干掉了一大杯啤酒。

徐山点头说是，她在心里苦笑。她6岁喝的那杯酒历历在目，那是一次新年，同样拥挤的圆桌上坐了数不清的人头，日落到深夜，觥筹交错，徐山早就在妈妈怀里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妈妈坐着半睁着眼睛，一脸的疲惫。她心疼的问妈妈怎么不睡觉，妈妈双眼无神的的看看徐小刚。

徐小刚醉醺醺的说，喝完这杯就走。徐山等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只能跳到椅子上用两只小手抱住酒杯一口喝了进去。后面的事她记不清了，徐山现在干了这杯啤酒就跟六岁时一样苦涩。

喝完一杯，她举着杯子说，“谢谢大姑，感谢她给她换了个这么好的妈。”大姑本来笑着脸僵硬了，徐山完全不顾在场人的哑然，又自顾自的倒满了酒一饮而尽，“谢谢王姨，能要我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女儿。”她说这句话时已经看不清身边人的表情，当她喝下第三杯，只觉得桌子都在晃动，“感谢徐小刚，”她大声的说，已经对不准徐小刚的方向，“有你做我爸，我真是三生有幸。”徐山感觉有人拉住她，耳边也传来了吵闹的声音，她却继续说着没说完的话，“我要感谢白言，忍受我这么一个坏人······”

这是她在姑姑家的最后记忆。

第二天一早醒来，徐山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午的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很快意识到，就算没有阳光她同样睁不开眼睛，肿成核桃一样的东西挂在她的脸上，让她看不清东西。

她挣扎的起身，却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想吐却又空唠唠的，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够得着桌子上的水杯，谢天谢地，杯子里竟然有水。

温热的水侵湿她的干燥的嘴唇，流过口腔达到喉咙处，一阵巨痒难耐的感觉，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水喷的到处都是。

屋子的门嘎吱一声开了，王姨的脑袋探了进来，“可以进来吗”她温柔的问道，徐山不好意思的用被角擦着嘴，小声问道，“我昨天是不是丢人了？”

王姨走了进来，坐在了徐山边上，用纸巾擦拭着床上的水渍，她对上了徐山臃肿的双眼，不禁发笑。“以后不要逞强了，不喜欢就不喝，都是家里人没人会说你什么的。”王姨的话异常的温柔，说的徐山更加不好意思了，她隐约记得自己昨天说了关于她不好听的话，但她想不起来了。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徐山愣愣的说，她其实是不想记起的，她甚至希望昨天在场的人都跟她一样断片，掩耳盗铃能让她好过一些。

王姨笑了，说没什么，她摸摸杯子里的水，起身，“水凉了我给你对点热的。”徐山目送她走在门口，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嫁给徐小刚？”

这个问题萦绕在徐山心里很久了，她从第一次见到王姨就在心里生了根，这个女人，美丽大方，温柔贤淑，有着超乎她年龄的气质，自己经营的小本生意也足够让他的儿子上大学，她为了什么嫁给一个靠单位救济的徐小刚。她想不通。

王姨愣了一下，仿佛是在思考，看来这个问题她没有认真想过，也或者她不没想到徐山会突然发问。

“你爸是个好人。”

王姨的话让徐山心里咯噔一下，这似乎印证了她的猜测。

“如果你不了解徐小刚呢？如果他没你想的那么好呢？”

王姨迟疑了一下，眼睛里却变换了更加坚定的神情，她走过来看着徐山核桃一样的眼睛，好像要让她仔细听好。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的，不是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你有没用想过是你不够了解他呢？”

王姨的话犹如一根针刺进了徐山的内心，她本以为自己的是全世界最了解徐小刚的人，他的一切丑陋她都见过，但如今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怀疑了她的认知，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你爸说不要拿给你的，但我不想你总是误会他。”王姨说完径直走出了房间，过了没多大一会，她拿着一个本子样的东西走了进来。

她放在了徐山的眼前，那是一个用皮样的东西包裹的本子，徐山打开，里面是田字格本子，她拿到鼻子处闻了闻，表皮散发着熟悉的问道。

“是你爸的皮夹克。”王姨苦笑的说。

徐山没太明白，徐小刚这个二百五该不会是剪了自己的皮夹克做成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本子吧？

“没给你买昨天的本子是身上的钱真的不够了，你爸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记，昨天他也喝多了，却不肯上床睡觉，抓起柜子里的皮衣几剪子下去了，忙活了半宿······”

徐山的核桃眼睛更看不清了，她翻了身躺下了，背对着王姨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之后，她听见门轻轻的关上了，又轻轻的开开了，她听见杯子放在桌子上的声音，之后她便沉沉的睡去了，王姨是否真的来过，她们是否真的有了这次对话，也许都是酒后的大梦一场。

但桌子上那个难看的本子，那个散发着徐小刚皮衣味道的怪东西，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