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栈板在熊熊燃烧。
燕绥此次乘坐的是大船,无法接近岸边,栈道一烧,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对燕绥来说这也不是问题,扔出几个果子,踩着潇潇洒洒过了岸。
其余人没他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绥自然也不会等他们,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楼附近,此时为了不给里头的人造成压力给文臻带来危险,郡守县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还有唐羡之都已经撤走,隐在附近的民居中继续监视。
燕绥到酒楼之前,只看见门口的酒旗飘舞,上头一行字鲜明。
“伊人独闯虎穴,阁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飘,待他看清字样后,忽然化为灰尘散去。
燕绥在酒楼前停住脚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唐羡之告诉他文臻进去了,那么他此刻要进去,就很可能给文臻带来危险。
若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闯,乖乖退去。
又一阳谋攻心。
燕绥立在风里,看酒楼星火连闪,默默停住了脚步。
酒楼里,文臻和方袖客对视。
文臻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原本两个计划几乎瞬间便都崩盘。
她原本打算根据酒楼里人的人品情况,启动计划一或者二。计划一是如果确实如县令所说,这就是一群性情恶劣的母老虎,那么她下毒,干翻这一群人。
计划二是如果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么她的饭就没有任何问题,吃饭的时候人会放松,她对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据大家透露出来的信息,决定要不要帮忙,以及帮忙到什么程度。
而且她还要找一个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现瞬间夭折计划一二,然后她也在瞬间内做出了计划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个某人。
楼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着她,瞧着这个快要被当面拆穿却还面不改色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依旧一脸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点难熬的静寂。
然后她忽然笑了。
道:“哪里来的小厨娘,烧菜这么香!”
文臻的心脏砰一声落回胸腔,随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来。
这袖娘明明认出她了,为什么没有揭穿?
那袖娘却已经纷纷和众人打招呼,接过众人递过来的饭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众人似乎对她十分亲昵尊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和她叽叽呱呱谈这小厨娘厨艺了得,向她介绍哪道菜更好吃,一边说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这个,一心二用,一边在厨房继续大展身手,一边竖着耳朵听。
“好像县令的人撤走了哎!说客也不见了!”
“就把咱们晾这儿了?”
“不会的,照我看,说不定是军队快要到了,所以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们怎么办?他们不管姚县丞和云老板刘老板了吗?袖娘,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专心炒菜头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凤尾虾再给我一个能怎么回事,他们找到救援了呗。”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个面容冷峻的女子便问。
“管它救援在哪,今儿个不答应我们要求,就一个个推下去。从刘贼开始!这老混账,这么多年盘剥了我们多少钱?签的契书藏陷阱,十年已经不短,居然还会自动转成终身说好的按等级定绣品价格分成,结果统统定成丙等,给皇后绣凤袍的手艺,定成丙等!没有休假,不能生病,请假就扣钱,休多了还会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还要做两份账本,再加上那许多扣钱名目!没日没夜累死累活,手快残了,眼睛快熬瞎了,每个月拿那几个钱,不够看病!都不用他们发善心,但凡银子按规矩按时给,月娘那妹妹,都不至于死那么早!”
一个年轻妇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闻言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就月娘那技艺,放在天京,大户人家抢着要!上次那个天京客商怎么说的?月娘的一个乱针绣帕子,卖到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天啊,月娘在这里,三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啊,那些我们挣的白花花的银子啊,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去了绣庄庄主的口袋里,去了县太爷和郡守的宦囊里,去了唐家的金库里!”
“这些黑心肠丧了辈子德的老爷们,看咱们不想争取绣凤袍,便拿奖励来骗咱们,搞什么比试。到头来坑了咱们所有人!”
“话说”忽然有人幽幽道,“铃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便如冷水入热油,沸腾的怒骂声立时平息,众人面面相觑,大多人都露出凛然畏惧神情,呐呐不敢言。
还是那个一开始遇见文臻的少女,半晌怒声道:“怎么死的?难道真是玉娘刺死的?玉娘和铃娘关系最好,怎么可能为争个凤袍绣艺第一就杀了铃娘?”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冷面绣娘立即反驳,“不是她是谁?刀还能自己跑她手上?玉娘素来就是个善妒的你们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一个少女低低道:“我怀疑这事和凤袍有关”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
那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沉默一阵道:“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只有玉娘知道。咱们捆了这几个人在这鼎泰楼,只求一个自由身和换回玉娘,但现在看来”
众人神色都暗淡下来。
文臻听了这许久,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所谓的争风不存在,抢凤袍制作权也不存在,想抢的是那三个绣坊主,但这些绣娘却不积极。她们被盘剥得厉害,凤袍绣制又繁琐,要求又高,压力又大,钱还不多给一分,皇后也不会因为穿了凤袍满意就召她们去天京,于她们半分好处都没,她们干嘛要为此争得要死要活?
但是和绣坊主签了死契,只好去参与,然后在竞争过程中,有绣娘发现了问题,看样子被杀人灭口,出手的人顺手拖了另一个绣娘做替罪羊,其余绣娘深感恐惧,便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和绣坊主之间的纷争,但可能受到了威胁,再加上往日积怨,早就不堪剥削,干脆团结起来,拼死为自己争取一回。
绣坊是当地支柱产业,现在所有重要绣娘齐聚于此,一旦全部被杀,当地整个产业都要瘫痪,官府应该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但如果不烧掉契书,获得自由,这些绣娘应该就会被关进绣坊,劳作到死。
文臻回头扫了一眼,看见这些绣娘脸上的茫然,她们在恐惧和愤怒驱使下,一时冲动做下了大事,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道下一步迈入的是地狱还是深渊。
文臻却知道此刻三千铁甲正在快速行进,月色下黑甲如移动的一大片乌云。
知道唐羡之已经抵达漳县,如果凤袍真的有问题,如果这事背后真的有唐家的意志,那么唐家绝不会在乎区区上百绣娘的性命,也不会在乎直接砍断漳县的支柱产业。
知道门阀的作风和决心,只以大局和利益为重,人命不过是贵人唇齿间的谈笑,指间轻轻翻过的账簿数字。
文臻手下不慢,心里却在想,那个袖娘呢?唐羡之说过她叫方袖客,她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楼梯上方袖客在说话,每个人都对她态度亲切,隐含几分尊敬。方袖客也十分随和自然,和你搭讪一句,和她调笑一声,显见得十分熟稔。
文臻渐渐听出来,方袖客在本地有产业,就是这酒楼隔壁的青楼的老板娘,之前比试中绣娘惨死,其余绣娘遭到生命威胁,被莫名人士追杀,惊吓之下到处乱蹿,是在场的方袖客把人聚拢,带到她的青楼里,又把青楼大开四敞,使那些莫名出现的人士无法趁乱行凶,救了很多绣娘的命。之后绣庄庄主和官府要和绣娘谈判安抚,绣娘们出于对她的依赖信任,也选择了这家酒楼,果然在谈判的时候官府出了幺蛾子,假意同意作废契书,放绣娘们自由,要大家举杯庆贺,想要在酒中下药将她们迷昏,又是被方袖客叫破,当即便大打出手,天针庄主惊慌下失足坠楼,事情演变得不可收拾之后,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扣留县丞和两位庄主,和官府僵持上了。
文臻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医学大师的孙女会跑到别的城池做青楼的老板娘,古代也这么开放了吗?这位还是黄花呢。
方袖客对唐羡之十分有兴趣,这些绣庄其实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产业,那么她的立场真的是帮这些绣娘的吗?
方袖客和唐羡之什么关系?唐羡之明知道这里有乱,依旧不急不忙,似乎什么动作都没有,是不是因为他安排的棋子早已落子了?
所以方袖客没有叫破她?
因为她觉得,两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文臻进来是为了找人的,但此刻,她有些犹豫了。
这种眼看人一步步陷入深渊的感觉不大好啊。
但现在方袖客先入为主,已经获得了绣娘的信任,她一个莫名出现的人,要想推翻众人对方袖客的信任,实在难度好比让燕绥穿不对称的衣服。
正想着,方袖客对她招了招手,道:“小厨娘,你炒两个新鲜的菜,配上饭和汤,跟我去给客人送饭。”
文臻正中下怀,急忙弄好,用托盘装了上来,其余人一拥而入厨房,各自找自己喜欢吃的。
文臻跟着方袖客后面,看她衣袖飘飞,衣领宽大,前露胸口后露脖颈,低低的后领露出半朵艳红色标记,不知道是胎记还是装饰,看上去像花的形状,实打实的青楼老鸨的打扮,走路姿态也风摆新荷,袅袅婷婷,想起看见她在秀水街摆摊的一身流浪气的小摊贩模样,心想真是个大神。
两人上了二楼,穿过大堂,走到一个狭窄的拐角,文臻想着差不多了。
果然方袖客停下脚步。
她转身,黑暗里目光亮得像只小野猫,唇角笑意流荡,忽然伸手来捏文臻的脸,“他让你来的?”
文臻状似无意偏偏头,便躲过这不知好意恶意的一捏,心想果然如此。
便也笑道:“看样子已经不需要我了,袖娘。”
方袖客撇撇嘴,“他还是不信我呗。”
文臻闲闲靠着栏杆,道:“袖娘打算怎么办?”
方袖客回头看楼下,道:“说到底也是一群可怜人。其实唐家无意盘剥过甚,毕竟那样的世家也需要名声。是这绣坊庄主和当地官府勾结可恶。中间不知道揩了多少油水去。公子的意思,原本要我查清楚到底官府和坊主都做了些什么,顺便看看哪些绣娘知道了那件事。知道那件事的自然要清理掉,不知道的,便留她们一命。”
文臻心想那件事?哪件事?和皇后凤袍有关吗?
便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有数了。”
“所以他让你来干嘛?”方袖客斜睨她,“就这么不放心我?因为我问了那几句话,就觉得我会因妒生恨?”
“怎么会呢。你是那么大气的人儿。”文臻甜蜜蜜地笑,“唐公子怕你孤身在里面有失,让我来照拂一下。”
“他舍得?”方袖客笑,“你们都未婚夫妻了,怎么还称呼这么生疏?”
“不然呢?当你面称呼我家夫君,或者羡之亲亲?”文臻白她一眼,“我这不是怕刺激你嘛。”
方袖客便笑,又伸手来捏她脸,笑道:“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何以公子会看上你了。”
文臻这回没躲,露一脸坦荡笑容。
她素来擅长与人打交道,有种天生的亲切又不过于亲昵的态度,能让人自然放下心防,觉得可信赖喜爱,她靠这样的技能,上至皇宫下至草莽,无往不利,对付一个区区方袖客,自然也不在话下。
果然这一捏之后,方袖客态度又亲近几分,倚着栏杆看着楼下,叹口气道:“那个月娘,应该是知道几分的。秋娘子,就是那个皮肤有点黄的妇人,可能也知道一些。但现在问题是,秋娘子审慎多疑,应该不会随便泄露。月娘却是个敏感胆小的性子,平日里嘴也碎,很可能已经给人透过风,还可能不止一人。”她转头,看着文臻,道,“刚才公子已经给了我指示,说这群绣娘中有人应该有问题,为免带来麻烦,让我把这群绣娘都一起灭口。”
文臻心中一跳,面上神色不变,只皱眉道:“全部灭口难度太大。牵连也大,公子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推给当地官府和绣坊坊主便是。反正他们也该死。巧得很,”方袖客满不在乎地道,“其中一个绣坊坊主,私下还和季家有点勾连。”
文臻恍然,心想这就难怪了。三大门阀相互之间倾轧颇烈,这其中想必也有朝廷的手段,保不准这事儿背后本就有季家的手笔,那么唐家反扑也不奇怪。
季家煽动勾结坊主,导致绣娘闹事,轻可让唐家织造蒙受损失,重可以为唐家带来麻烦。
那凤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季家手笔还是唐家的?
她试探地道:“想不到凤袍的事情居然会被发现。”
方袖客忽然回头看她,目光深深,看得她心头一跳,面上却一派自如,赶紧补救了一句,“可见什么事都自有端倪。”
方袖客看了她一眼,掉转头去,道:“凤袍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觉得,唐家要出手,总不会拿自己旗下的绣坊来做。”
文臻想也是如此。但不敢多说,只一脸足可应付万事的了然的笑。
这时候拐角那边的雅间有声音。方袖客恍然道:“哎呀,差点忘了正事。来来来。”
急忙拉着文臻去那雅间,门一开,她笑吟吟对里面道:“饿了吧,给你送饭来了。”
屋内的人转头,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文臻,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底还是涌上浓浓惊诧。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空昱。
先前一星灯火之下,她看见的窗前的脸,正是司空昱的。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进来,她还有问题要问司空昱呢。
屋里点了灯,用帘子密密遮了,司空昱看见她一脸惊讶,文臻对他笑了笑,也略带惊讶地问好。
她想过要不要遮掩行迹,后来想她作为宫中御厨,朝廷官员,认识司空昱是应该的,装作不认识才可能引发怀疑。
她之前就想过了,不管什么人都要吃饭,厨子身份是最容易打进去的,果然,现在,就有机会给司空昱送饭了。
她和司空昱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司空昱道天机府学习的人,也会有各种出外任务进行训练,漳县这边出了事,他就被派来查看。酒楼说合的时候他也在,作为两边的中立人看着,闹出事情之后,他没有帮官府那边,反而出手救了一个险些被推下楼的绣娘,所以得到了招待,但众绣娘不能确定他的立场,不肯让他离开,要他留在此地,他正好也想查清楚一些事情,便留了下来。
文臻心里想问他君珂的事情,但方袖客在一边,不好开口,正想着怎么问,忽然底下有人在唤方袖客,“袖娘!袖娘!刘老贼刚才差点逃跑!”
随即又有人更惊慌地叫,“袖娘,袖娘,我们好像又被人包围了,对方好像是郡尉府的士兵!”
方袖客站起,说一声“不要慌!”,也来不及和文臻司空昱打招呼,便蹬蹬蹬地下去了。
文臻得了机会,立即便问司空昱,“你给我写的信”
未等她问完,门忽然砰一声被撞开,一个冷面妇人带着几个满身江湖气的汉子站在门口,道:“这位姑娘,袖娘请你下去。”
文臻心想这不是已经说开了吗,怎么忽然又这么戒备了,但此刻已经不能再问,只得扼腕地起身,跟着那群人下楼。
那群人将她夹在中间,文臻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
这不是她先前上来的楼梯。
这酒楼有两侧楼梯,这是另一面的楼梯,因为比较偏僻,人比较少。
文臻走着走着,听着木bn梯咯噔咯噔之声空洞,没来由地便觉得心下不安,转过拐角时候,看见底下不少绣娘,有些是先前吃过她饭的,有些不是,人人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眼神动作,看得她心中一寒,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但身后也被人堵得死死的。
文臻察觉不妙,正在思考着到底用什么办法来解决,是战是逃,忽然一个女声尖利地道:“她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厨娘,她一来,郡尉的兵就来了,她一定是奸细,杀了她”
“嚓。”身后轻微拔刀之声。
文臻一个翻身便跃上栏杆。
她原本是打算冲上楼拉住司空昱逃走,让司空昱保护她,但这一站在高处,她忽然看见半开的后门的一段院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高颀,光线昏暗看不清脸。
但对于文臻来说,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燕绥。
心中一边想哦买葛还是给追上了一边大喊哦买葛追得好!
嘴上已经爆发式叫了出来,“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