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从杏林收费站驶入沈海高速公路。长途客车一班有两个司机,我们在漳州接另外一位司机师傅上车。上班的师傅叫姚育明,家住在漳州市尾,是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穿着天蓝色的工作服,修长的脖颈,消瘦的下巴,略宽的嘴,薄薄的嘴唇,鼻梁消瘦,微凹的眼睛下是一对深深的眼袋,额头偏高,头发稀疏微秃顶,说话很快。我跟他没什么共同的语言,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接触,我们私底下没什么来往。他生活很丰富,很会喝酒,我的生活工作其实就是几点一线,广州,厦门,漳州,回老家隆教。
姚育明师傅上车后接过郭永德师傅的方向盘。永德师傅随手拿走放在驾驶位左边窗户旁的水杯,走到车门旁的楼梯上站定。我坐的副驾驶坐上拿起姚育明师傅的水杯,接过育明师傅递过来的茶叶,撕开茶叶包,倒入杯中。提起放在副驾驶座旁的热水壶,冲洗茶叶,倒满茶水,把满满的一杯茶递到育明师傅的手中。他顺手接过,放车窗旁的凹槽里,跟永德师傅闲聊起工作上,生活上的琐事。
“今天载几个人?”姚育民师傅边开车边问。
“31个,又超载了。”我跟郭永德师傅互换了位置,换我站在车门前的楼梯上,一手拉着安全扶手,一手放在车头。
“厦门办公室的人做事越来越不靠谱,明天要打电话回去反应了,超载要是被抓了就不是罚款跟扣分的问题了。”郭永德道。
“明天等我睡醒再一起反应,厦门办公室的人坐着说话不腰疼,一句话就把难题抛给了我们。”姚育明师傅是个急性子,是个热心肠的大叔,虽然我们没什么共同话题,但工作上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含糊,在他能力范围内会给予我们最大的帮助。
“公司跟漳浦公司合并后,我们这些留在厦门车队的工作人员就是些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如果我们再不跟刘总反应厦门这边的真实情况,厦门办公司的人只会越来越过分。”郭永德师傅道。
“两家公司没合并前,是经常抢客源,打架,对骂。两家公司合并后,厦门办公司这边几乎就漳浦李总那边的人说了算,他们只要不是太过分,刘总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这边的工作人员活得真是他妈的憋屈。”姚育明师傅道。
“小妹啊,你来公司算是来对了时候。你大姐那时是最艰难的,常常跟漳浦起冲突,几乎每班都因为客源的原因吵架,打架的事也常有发生。”郭永德师傅笑着看着我说,“那时候哪个乘务员像你们这么娇气。”
我能理解元老级老司机对我们这些新鲜血液的嫌弃。在跟那些老员工的接触了解中,我知道了公司的创业史。刘总,杨总以前也是漳州长运集团的员工,后来几个员工合计从长运集团的手中私人承包了广州与福州专线的经营权,继续以长运集团的鳌头运营着,但所有的决策都是几个大股东商议决定的。现在刘总总管着福州专线的所有大事,杨总管理着广州专线的事儿,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漳州到广州的那几部车,厦门与漳浦合并的所有车辆几乎就成前妻的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如果再不嗷几声,估计就没人关注这些车辆的死活了。
“我不管拉。”我不高兴的道,“晚上要叫买副驾驶座的客人坐楼梯,我把这把椅子的两片板收了,打地铺睡觉。”
郭永德师傅呵呵的打趣道,“你都不顾形象了。”
“形象没我睡觉重要,我要是没偷偷休息下,到时候错过旅客下车的地点,到时候辛苦的还是你们。”
“这么说来你还是为了我们了。”
“那是。我们可是同车的驾乘人员,不为你们我为谁。”
“你一点都不谦虚。”
“谦虚是对外人的,我们这么熟了。”
......
我跟永德师傅闲聊打趣着。车过了漳州港高速路口,我回头对姚育明师傅说,“师傅,云霄顺通票点有两个上车。上完就超载了。”我特意用了个苦哈哈的语气道。
姚育明师傅公事公办的问,“有没有提前联系了?”
“有,已经提前跟他们联系了,车到漳浦再跟他们联系,他们(顺通票点)会拉出来云霄高速路口。”我跟育明师傅聊不合拍,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聊着。
车过赵家堡高速路口后郭永德师傅就去车上的小隔间休息。
车过闽粤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我最终还是秉着职业道德,没把客人赶去楼梯口呆着。旅客坐在两块木板拼接成的副驾驶坐上,精神抖擞的跟师傅聊着天。我抱着毛毯默默的坐在车头的楼梯上,找了个自认为很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结果还是抵不过周公的召唤,在这难熬的工作环境中,头一点一点的倾斜,睡了过去。
两位师傅的再次交接班是在陆丰加油站进行的。把郭永德师傅叫起床后,拿起车上喝空的热水瓶到服务区装水。
车辆驶出加油站,上沈海高速然后走广惠高速到广州天河客运站。
到天河客运站已经七点多了。旅客下车后我开始一人整理车上的卫生。整理完卫生,吃了早饭,在车上睡了一觉,等着下午一点四十分发车回厦门。
十二点左右。我整理了下身上的工作服,拿镜子照了下自己的仪容仪表,拿起车上两个装了矿泉水的热水瓶,踩着高跟鞋,穿过喧闹的候车厅,往广州驻站的办公室走去。
进了办公室,看着红姐守着电话机,走过去跟她闲聊了几句,吐槽了下广州驻站主管洪文龙,然后边闲聊边把热水瓶里的矿泉水倒入水壶里烧。
红姐是个魁梧的东北中年女子,身型比南方男子高壮,一头浓密的黑发总是在脑后扎成简单的马尾,性格豪爽,声音响亮。她坐在办公椅上,双腿交叉,双手随意的放在两腿上,微转了下办公椅,瞪着眼睛看着我,说,“你还敢倒车上的矿泉水来办公室烧,你不知道洪文龙最近都把这情况反应到漳州办公室了。”
我往办公室上的椅子一座,双手放在办公桌上,毫不在意的道,“管他的,爱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等通知下来了再说。”
“你说洪文龙是不是闲着没事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往漳州汇报。”红姐带着不满的语气道。
“那也没办法,谁叫他是漳州派来广州驻站的主管。没事还是少惹他,免得给你们小鞋穿。”
红姐睨了我一眼,带着询问的语气道,“你不怕?”
“切。”我毫不在乎的道,“怕什么,他又不能吃了我,到时候班次一到,我们就回厦门了,谁还在意他的话。”
“还是你们车上工作人员舒服,不用看他的眼色形式,我们在这儿动不动就要挨他的大呼小叫。”
“他是不是又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我好奇的问。
“你们是不知道,刚来的小张犯了一点点小错误,都被他骂哭了,当时办公室了好多客人,他一点都没给小张留面子,当场大呼小叫。”红姐略带气愤的道。
“他就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后面的话还没讲,红姐就重重打断了我的话,小声的对我说,“来了,别说了。”
我转过身,看着洪文龙微驮着背,踏着厚重的恐龙步,悠悠的走进办公司,我抬眼看了他的表情,估量了下他现在的心情,换上职业性微笑跟洪文龙打着招呼。“洪总,吃饭了没。”
洪文龙往茶桌旁的椅子上一坐,呵呵的笑着说,“刚吃饱。你吃了没有。”
“刚跟师傅出去吃了。”我占着年龄小,又长了一张具有欺骗性的娃娃脸,盯着洪文龙的脸道,“洪总,心情这么好,路上捡到钱了啊。”
洪文龙笑呵呵的看着我,不在意我的打趣,热情的邀请我道,“来,小妹,我们来泡茶喝。”
我回头看了红姐一眼,从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站起来,慢慢的走到茶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正好坐在他的斜对面。我盯着洪文龙看了会儿,弱弱的叫道,“洪总。”停顿了会儿接着道,“你突然间这么热情,害我突然间想起一句谚语,你要不要听下。”
“什么话,你说。”
我呵呵的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洪文龙回味了下,睁着眼睛道,“就你最会没大没小。”
“这不是习惯了么。谁叫我们都是漳州的,跟你生分了多不好啊。”
“你又用矿泉水烧开水。”听到开水要开不开的蝉音,洪文龙带着不满的语气道。
我一点儿也不慌张的道,“我是装着车站提供的热水过来烧的。车站的水总是不热,茶叶泡不开。”
“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们车上用矿泉水烧水,不然我就打电话回漳州办公室投诉你们。”
“洪总您都开口了,我们哪敢不听。”我看着他的表情接着道,“我们今天也刚打电话给杨总了,跟他投诉厦门驻站最近总是让我们超载的事儿了。”
洪文龙听我这样说,沉默了会儿,问,“今天你跟谁的班。”
“永德跟育明两位师傅。”说完我不再理他,起身提起已经烧开水的水壶往热水瓶里面灌装着水。
“跟永德跟育明说,公司最近决定路上要换在内湖服务区餐厅用餐跟加油,你上车跟他们说下。”
我就是在公司决定换地方吃饭和加油地方时跟她们认识的。
车子到达广东省陆丰市内湖服务区时已是下午四点了。我们第一次在这边休息。通知完旅客在服务区休息半小时,在餐厅门前让车上所以旅客下车后,我进餐厅找了餐厅的服务员,说明了情况,她们带我去见了餐厅的经理。
餐厅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姓吴,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穿着深蓝色牛仔裤,简单的T恤,皮肤偏黑,嘴角带笑,眼神明亮,头顶上是一顶天生的卷发,打理的很精神。我跟他见了面,说了来意,他热情的把我们引导到了餐桌前。我跟他道了声谢意,询问了餐厅烧热水的地方在哪里。
他看了我提在手上的热水瓶,说以后过来直接把热水瓶放前台,到时有专门的人员帮我们烧水,说完就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一服务员叫道,“素青。”
叫素青的女孩子听到主管的叫声,朝我们站立的地方走来,穿着餐厅统一的工作服,头发盘于脑后,浓密的齐刘海遮住了额头,明亮的大眼睛眨巴着,圆润的鼻头下是一张樱桃红的小嘴,白嫩的皮肤镶嵌在如瓜子般的小脸上更显得明艳动人。
她走到离我们三步远的地方,朝我们甜甜的笑着,声音甜美,言语欢快的叫着“经理”。
吴经理接过我手上的热水瓶,递给了素青道,“打完水放在前台,跟厨房说下2号桌五菜一汤,叫他们抓紧准备。”
素青对着我又甜甜一笑,道了声“好”就去处理吴经理交代的事情了。
我对上经理的眼睛,带着职业笑脸说,“经理,以后我们的车正常情况下是四点左右到服务区,到时候还要麻烦餐厅提前准备下,我们车大约会在服务区休息半小时。”
“好,我会跟她们交代。”
“那就麻烦经理了,我们这部车晚上回厦门又要马上发车往广州,要是给你们造成的麻烦还请你们谅解。”看着吴经理,我忙补充道,“还有就是,旅客在你们餐厅用餐所消费的费用我们公司不包的,我们公司应该有跟你们详谈吧。”
吴经理扯着嘴角,笑着说,“你们公司已经跟我们餐厅说清楚了,你们驾乘人员尽管愉快的用餐。”
“好的,谢谢!”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不好意思的对吴经理道,“抱歉经理,车子在加油站估计加好油了,我过去付下款,我一师傅现在去洗手间打理卫生,等下估计就过来了,到时候麻烦您交代下,把他带到这桌前。”
“好,你忙你的,我会交代餐厅服务员。”
我跟吴经理道了谢,忙匆匆往加油区赶。
到了加油区,正好碰到加油员加完油正提枪收油管。我笑着跟加油员打着招呼,看向油机上的油表道,“加了一千八的油,你们油站有没有什么活动。”
“没有呢,我们现在活动很少。”
“好吧。油钱是到里面付么?”
“是的,到里面。”
“发票直接找里面的打就可以了是么。”
“是的,跟里面的说他们就打给你了。”
“好的,谢谢。”
我交完油钱,上了车,跟师傅把车开到餐厅门前的停车位上停好。
我们在餐桌前坐好,上菜的是好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很年轻。姚育明还跟她们开起了不大不小的玩笑,半开着玩笑问餐厅是不是都招童工。
姚育明师傅神经比较大条,边喝着汤边开着玩笑也没有留意女孩子们的神情。郭永德师傅也笑了笑,偶尔插几句无伤大雅的打趣。我把手上的功能手机放在桌角,看了她们脸上一闪而过不自然的表情,笑着对比较熟悉的素青道,“菜都上齐了是么?”
素青掩盖下眼里的落寞,用甜美的笑容替换下了刚被询问的无言以对,轻轻的点了下头道,“恩,都上齐了。”
跟她们道了谢,她们各归各处,忙自己的事儿去了。两位师傅接着聊餐厅员工太小的话题。我默默的吃着饭,心情没来由的沉重。
其实我并不如表面上的乐观。我也是个90后,刚好是90年出生的。我也没有多高贵的身份,刚出社会时只比餐厅里面的员工大那么一点点。我是2007年辍学离开的学校,在厦门的酒店公寓呆了一段时间,才在姐姐的介绍下来的长运集团。刚到长运集团的时候其实我也不满十七岁,可我身份证上确是实打实的1988年出生的,早已成年。我出生的那时候,抓超生的正严,村里面的干部都会给刚出生的小孩子多加个几岁,或少写个几岁。
我自身辍学的原因,所以我能理解被问者的心情。也许在多少个无人的夜晚,她们也如我般躲在角落里无声的哭泣,遇到声响却会匆忙的擦干眼泪,扬起笑脸接着面对来往的人群。
出餐厅的时候,素青和我打着招呼。我看着她那明亮的大眼睛,也笑着和她招呼着。
人的友谊就是这么的奇怪,我跟素青就因这短短的接触,而生出了不一样的情谊。
(这章献给姚育民师傅,愿他在天堂没有悲痛。)